姜沃叹道:“姐姐能算出来的,外头官员们肯定也会算出来的。”
媚娘点头:“凡有赏赐,都要经过民部,想来御史台也会闻风而动吧。”
民部,就是后世专管钱粮的户部。
原本,民部重了二凤皇帝的名讳,该改名避讳的。然而二凤皇帝不在乎,依旧叫民部。姜沃记得历史上应该是李治登基后,为了尊父皇讳,才改民为户,从此后就叫户部了。
果然,民部尚书很快上奏了,道魏王近来所得俸料,实几倍于诸藩,最要紧的是,竟过于东宫。
民部尚书戴胄建很滑头,他也不说陛下赏赐过分,赏赐的不对。
他只计算了数目,以银钱数目过大需谨慎为由,上奏请陛下核查。也算是给二凤皇帝台阶下来——老戴觉得陛下是赏赐的时候上头。如果这会子想‘撤回消息’,也是可以的,比如以逾越太子为由,把赏赐一万匹绢改成三千,这事儿就过去了。
然而戴尚书媚眼做给瞎子看了,皇帝完全不接这一茬。
还训了他两句,道春耕之时要注重农桑之数,清点库存粮食才是要紧事,不要盯着些细枝末节。
戴尚书:……我好冤枉啊。
可怜戴尚书被训斥的有点灰头土脸,索性在这上头撂摊子:好吧,那他不管了,如数下发!
反正他报备过了,有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甭管是金银粮米还是一车车的绢都不是小东西,魏王府得此赏赐很快人尽皆知。
原本,魏侍中身体不好,撑过过年和元宵后,就一直病着无法上朝。
但此事一传开,作为太子太师,魏征便从病床上挣扎着起身,直接去立政殿谏言去了。
御史大夫萧瑀也跟着上谏——这倒不是萧瑀想要得罪风头正劲的魏王,而是他作为御史,有这等违制之事,理应上谏——不然他也怕魏相喷完皇帝,转头喷他尸位素餐。
戴尚书见皇帝被雪花样的谏奏淹没,还没忍住还私下偷乐了一回。
上谏的官员不少,但真正去皇帝跟前一对一硬刚的,还得是魏征。
老先生病的消瘦憔悴,但眼神依旧坚定,言辞也锋利:“赏赐魏王逾制,实乃陛下过失!陛下是要让天下人不安吗?”
这次换了二凤皇帝有点脸上灰灰了,他将李泰近来的大功与‘生活艰窘’告知魏征,说今年情况特殊,明年必不会这样赏赐了。
魏征丝毫不为所动。
“魏王当真艰窘?”
若面对萧瑀等世家名门子弟,皇帝还好嘴硬说一句魏王过得艰窘。但面对的是魏征,二凤皇帝再坚持说儿子穷实在是不好意思。
要知道魏征是个真正清贫的人物,家中甚是朴素,至今都是老妻带着仅有的两个老仆亲自张罗饭食,家中房舍都是皇帝赐下的,是当真两袖清风,家无余资。
想想魏王的大把封邑、房舍、田庄,还有新的占了半个坊的大宅子,皇帝就说不出口了。
于是二凤皇帝换了角度:“有过当罚,有功当赏。太子近年来越发顽劣,魏王却是一心修书,所成其著,天下共见。朕作为君父,只是赏功而已,并非是令魏王僭越于东宫。”
魏征叹道:“臣子有功当赏,但陛下,您赏武将功臣,是否会赏以龙袍?是否会赏其财物超过陛下自己的用度呢?”
二凤皇帝沉默。
魏征眼睛其实已然有些不好,殿中灯烛不够亮的时候,甚至看不太清眼前追随多年的皇帝的面容。
他不再坚声力谏,而是声音放轻,深深叹道:“陛下,太子也是君,您如此,他何等难堪呢?”
魏征之前的朗声直谏并没有动摇皇帝,倒是这一声叹息,让二凤皇帝愁肠百转,有些破防。
以至于心底的话脱口而出:“朕是他的父皇,你是太子太师,朕与你会顾惜他的颜面,可那孩子,竟从不顾惜朕的颜面!”
魏征也无言了。
旁的事儿也罢,唯有太子那个想投奔突厥的发言,实在是大大伤了皇帝作为君王和父亲的心,令皇帝至今不能回转,与太子之间,父子情分再不能如初。
作为一个皇帝,臣子想要投奔敌国;作为一个父亲,儿子想要弃他而去,实在伤到了二凤皇帝。
至此,君臣彼此无言以对。魏征只能一礼到底:“陛下三思。”
太子太师魏征离开立政殿的时候,正见天边彤云似火。
他停了下来,默默看了片刻。最终长叹一声离开了皇宫,背影再不复年轻时候挺拔。
*
魏征的谏言,到底有用。
皇帝虽没有收回给魏王的赐物,但却下了道旨意,表明太子才是储君,以后东宫所费,不必限制于那一万两千贯的旧例。
东宫这回倒是有了反应,很快上书推辞,推辞不成,又上表给皇帝谢恩。
然而皇帝没有见太子,只回道:“太子只需安分读书改过,无需谢恩。”
*
东宫中,太子李承乾望着这道手谕,不由笑了。
他笑得太畅快,太放肆,令人不安,以至于伺候在跟前的宦官和宫女立刻跪了一地。
真是跪天跪地跪祖宗求求太子殿下不要生事了。
去岁‘扮突厥人’事件后,圣人将东宫从上到下换了一遍。殿中省和宫正司都累的半死。如今换过来的宫人,再没有那种敢抓尖卖乖或是谄媚主子的,均是老实头。
不但人老实,殿中省还额外加了几日的上岗培训——不是教他们如何伺候好主子,而是教他们如何躲事兼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