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徐静眼神平静,将《禹律》往登闻鼓前那个已经开始腐朽的木台上一扔,双膝便落在了上面,端端正正跪好。
她对赶过来的皇宫守卫说:“打吧,快些打完,我好进去告状。”
今日正是大朝会之日。
守卫们面面相觑。
这女子衣着朴素,身上除一根檀木簪再无其他装饰,可看谈吐仪态,分明不是普通人家出身,那他们下手是重还是轻呢?打重了人死了,怕是要惹上仇,打轻了让人活着进去,会不会让圣上和朝堂上的大人们不快呢?
就在此时,吏部侍郎徐兆亿冲过来,一把揪起徐静,斥骂道:“孽畜,你这是在做什么!”
徐静一把甩开:“告状,为百姓告状,为我自己告。”
徐兆亿睁大眼睛,只觉得一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你有什么冤屈不能告诉家里?一定要来敲这个登闻鼓?你要告浙王是吧?你要告宗室是吧?已经和离的侧妃去告自己以前的夫家,你这么做,你妹妹以后怎么嫁人!”
徐静望着他,有点恶心和厌烦。
她的父亲,是个看似不犯罪,实则和秦湛麒以不同的方式恶心着的男人。
作为一个进士出身的人,徐大人自然也有一个不错的家世,考科举前家里已经有良田千亩,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可徐兆亿考上进士后,还是立刻成了整个宗族为之骄傲的人,族谱上他单开一页,所有人都说他好。
于是徐兆亿也觉得自己很伟大了,他娶了自己座师的女儿,让原来的未婚妻做妾,生的长女便是徐静,从小到大,每次徐静只要稍有不如他意的地方,徐兆亿便动辄打骂,后来到了徐兆亿叫她全名“徐静”,她便浑身僵硬的地步。
可是在父亲叫她全名、她吓得不敢动弹时,她分明在父亲的眼中看到了一抹畅快。
嫡母是个好人家出来的女儿,做人做事都面面俱到、无可挑剔,为了徐静的婚事亲自教养她,徐静不讨厌嫡母,甚至很是尊敬对方,将嫡母视作自己的模范,可每当嫡母为父亲安排人情往来、为家中安排年节进出时,父亲从没有好脸,总要挑上几句,挑完以后说一句“到底是女子,眼界狭小”,又要教嫡母怎么做。
是了,他总觉得谁都要从他那里学到什么才是,可是多奇怪啊,在同僚和上官来家里拜访时,他就表现得那么通情达理、温文尔雅,仿佛聚集了所有读书人的美德于一身,别人都说——徐大人是!个!好!人!呐!
那时嫡母面上温顺的应着,可实际上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徐静就感觉得出,她不怕自己的丈夫,骨子里不肯朝这个男人屈服,于是徐兆亿每次进入嫡母的房间后,嫡母总有几日见不得人,有时徐兆亿去妾侍房中,徐静便能看到嫡母松了口气。
偶尔徐静坐在小桌上,看着父亲与嫡母用膳,父亲挑挑拣拣,将所有的不如意都泄起来,言谈间又总是对周遭一切摆出指点江山的模样。
“那琼崖叛逆不得了,竟是让一个女人做太子,当真是罔顾伦常!”
“泽那边居然还用女官,牝鸡司晨不过如此!圣人见了都要落泪了!”
那时嫡母总是不说话,匆忙扒几口饭,就用帕子抿了嘴唇,如同雕塑般坐在那儿,眼神空洞。
后来嫡母生了四个孩子,怀孕时徐兆亿还是会去她房中,于是嫡母在第四胎时就早产了,生了一天一夜,流了很多血,与腹中的孩子一起死在了产床上。
而徐静的父亲仿佛无动于衷,只说了一句晦气,等得知那与母亲一同死去的胎儿是男孩时,他才终于露出悲戚不舍的神情来。
嫡母死了,父母过来吊丧,看到徐兆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为感动,又加大了对徐兆亿扶持的力度,加上后来女儿嫁入了浙王府,最终让其在不到四十岁就爬上了吏部侍郎的位置。
可嫡母死后,整个徐家变成一个让徐静喘不过气来的笼子,等到了十四岁,她开始育了,她的个子窜高,胸口变得挺拔,祖母看了一眼,让嬷嬷用布条将她的胸口竖起来,说她不能和生母一样,生出一个狐媚相。
徐静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又开始思念嫡母,因为嫡母是很高挑丰满的女子,徐静见过她换肚兜时的样子,女子被举着风车闯进屋里的女儿吓了一跳,赶紧罩了一件外衣,见女儿好奇地看着床上的肚兜,她便笑了,说“等你长大一点,娘给你做”。
与嫡母一同嫁过来的奶妈妈和一个侍女都在笑,大丫鬟应嫡母的吩咐,拉出一个箱子,抱起里面最细最好的缎子去了外头,叫来一个才八岁的小厮。
“阿福,快把这个送小姐的嫁妆库房里存起来。”
因为见过嫡母那样美好的女人,所以徐静觉得做女子也很好,可在嫡母死后,徐静也仿佛停在了嫡母死去的那一年,她的心里有个受伤的小孩,永远停留在受伤的年岁。
后来浙王妃到了京城,举办了一场赏花宴上,要为世子挑选侧妃,徐静努力表现,获得了浙王妃的青睐,她以为自己可以通过婚姻逃过令人窒息的父亲,却不料是踏入了另一个地狱。
如今徐静望着徐兆亿,一股浑浊而沉痛的恨意从心口升起来,让她变得越冷静。
世事本就如此,女人死了不值什么,受了委屈要往肚子里咽,和丈夫和离后父亲不来刘大人家接她,只当她是个晦气的死人,沾上一点都要影响官运,又或者他是在鄙夷女儿竟然住到了他曾经最不齿的女官家中。
所以徐静不想再在意徐兆亿的看法了,这个男人给了她一条命,她也用自己两年不幸的婚姻偿还了。
徐静往前进了两步,靠近徐兆亿,低声说:“有那么多女人的冤屈无处可诉,死了不值钱,如我的生母与嫡母一样,我们就和那些百姓一样,被欺负时什么反抗都做不了,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她看着徐兆亿,大声说:“因为没有人敢再用一条命去敲登闻鼓!所以我们被欺负死了也是白死啊!”
女子的声音如同泣血,尖利而凄厉,她露出憎恨的神情一瞬,又很快收回去,她大步后退,转身,决然地跪在了那本《禹律》上。
“来打吧,打完以后,我继续告状。”
她和江琅的遭遇过于黑暗,太子愿意帮她们掩埋,她当然不会主动揭露出来,可太子给了她敲登闻鼓的机会,徐静就要紧紧抓住。
只要浙王死了,她就好像完成了一场报复,一场被欺凌的弱者还击那些恶劣强者的报复。
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她就再也没有进行这样一场报复的机会了,所以她绝不会放弃!只要今天不被打死,她爬都要爬进金銮殿去告这个状!
宫门守卫依然犹豫,而徐兆亿还要冲过来拦:“孽畜!你是疯了吗!”
就在此时,一只手将徐兆亿一把扒拉开,两名穿着銮仪卫衣物的男子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对守卫笑道:“怕什么,该打就打么,你们不敢打,那让我们来?”
两名高大威武的銮仪卫高高扬起手中的廷杖,下一刻就挥了下来,打在徐静的背上,出响亮的声音。
徐静一个趔趄,双手撑在前面,险些落下泪来。
不是很疼,她感觉得到,还不如徐兆亿打她来的疼,这些人下手刻意调整了力道,只为了让她活着进去告状。
不论是成为太子杀了浙王一家的刀子也好,为《禹律》重建尊严也好。
在廷杖落到背上的这一刻,徐静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了。
她哭了,一边哭一边想,我是个人了,我的胸口今天没有缠布条,我没有丈夫也没有父亲,我不是眼界狭窄的女子,我头长见识不短,我在这里挨打,是为了那些苦难中的人讨个公道,是为了《禹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