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桦不言,竹因子更不敢下定论,只请侍女飞云快去汇报吕家家主,这事他们都做不了主。
吕瑛对章桦说:“大夫请坐,飞雨,倒茶。”
见章桦犹豫着落座,吕瑛铺开纸张,提笔,继续他接见钱管事前做的事。
章桦坐立难安,想告辞又不敢,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看到吕瑛书写的东西,却怔住了。
第一条,遵循军主命令。
第二条,不得掳掠百姓、索取钱物。
第三条,牢记本军队所有人皆出自百姓,守卫百姓与疆土,乃吕家军成军之基。
……
吕瑛一直在修修改改,看得出书写时非常谨慎,分明写的是大白话,却字字斟酌。
章桦睁大眼睛,下意识问道:“这是何物?”
吕瑛抬头,耐心解释道:“军规,此前吕家水军虽与倭寇作战,护卫南海,但军士们仿佛并不清楚自己为何而战,也不知吕家军的来由。”
“这样不好,因为若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在手握利器后,便难以克制住压迫弱小的冲动,于是为了保护南海、抗击倭寇的军队,最后会变成一支贼军。”
吕瑛垂下眼眸:“这才是吕家最大的隐患,我们家有水军六千,若他们全成了贼,只怕会是比倭寇更酷烈的灾厄,无数人都会因此活不下去,所以必须要立军规。”
说到这,孩子又喃喃自语:“但一支军队不可能全然被道德约束,还得提升军士粮饷才是,仓廪足而知礼仪,谁都是这样的,还是得赚钱。”
“不仅要赚钱,还得派人给他们扫盲,教他们认字,对,到时候就用这套军规做他们认字的教材!”
吕瑛思考片刻,继续书写军规。
而章桦呆坐一旁。
接着,这位神医传人便做了个决定。
不管吕瑛多么杀人不眨眼,他还是得留在这里治好这位小公子。
章桦还很年轻,只有十七岁,恰好比吕瑛大十岁,他是医道天才,对世情的了解却还不够深,可便是一个白痴也明白,吕瑛不该早夭。
就在此时,吕瑛想起不该让客人坐这发呆,又询问他:“章大夫,在我外祖过来前,你要不要吃些什么?我这儿还有书,可以看着打发时间。”
飞雨闻言笑道:“对,章大夫,我还可以唱小曲儿给你解闷呢。”
章桦这才发现这婢子对吕瑛十分敬畏听话,但她说话时是自称“我”的,而且也会说笑,可见吕瑛平时对她们一定是不苛刻的。
他客气道:“不敢劳动姑娘,我找本书看看就好。”
章桦起身,走到书架前,随手抽了一本来看,发现是前朝的史书,他打开一看,发现内里夹了许多纸条,条子上是吕瑛的字迹,都是他书籍时的读后感,以及若他置于史书中的情景会如何应对之流。
翻到前朝某改粮田为桑田的政策时,他看到这样一句批注。
若不能克服兼并土地之痼疾,则国家如同得了久病的病人,越病越重,直至死亡,因而君主需明白,在必要时为百姓朝地方豪族挥刀,并不会动摇君权,反而是为本国续命。
人生而追逐存活与快乐,若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则王朝注定走向灭亡,前半句是吕瑛和秋瑜在港口边说完相声后发现的,后半句则是他看到定安县闹粜时的感悟。
章桦看着这张纸条,生出了一个琼崖岛上几乎所有人都会有的念头——吕家真的是神仙的后人吧,不然没法解释一个七岁的孩子便有如此天纵之资啊!
他站在书架前,将这张纸条看了又看,又想,这孩子字写得挺好的。
而在不远处,一柄镶着红宝石堆砌的玄鸟的古镜,其光滑平整的镜面对着章桦,如同千万年不变的岁月锚点。
因事关吕瑛的健康,才砍完人的吕房连沾了血的衣物都没换,便匆匆赶了过来。
见了章桦,又问了竹因子药方之事后,吕房看向吕瑛:“海飞奴,此方凶险,稍有差错便会送上性命,用吗?”
吕瑛坚定道:“用,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得活下去。”
那就用。
吕瑛当晚便开始喝那虎狼之药,又接受针灸,这药效很猛,喝下去后他便捂着胃疼了半夜。
除此以外,章桦还备了蒸桶,要吕瑛进去蒸药气,又对他进行推拿,折腾得吕瑛浑身疼痛。
可就是如此痛苦,吕瑛也不曾抱怨,更没有对章桦发脾气,小人家为了防止自己一个不小心病死了,还特意给秋瑜写了封信,说了自己最近做了什么,并叮嘱秋瑜,在湖湘还是悠着点,小人家在生病,万一挂了,就没法远程保护秋瑜了。
等孩子开始退烧、能睡得着觉时,章桦便守在他边上,准备给小人家守夜,预防高烧反复。
不过人的精力到底有限,守到后半夜时,章桦也开始犯困。
他坐在架子床旁的台阶上,双手抱膝,时不时看着吕瑛,渐渐地,上半身便趴在床上,双眼一睁一闭,被瞌睡虫围了起来。
章桦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呼吸均匀起来,淡淡的檀香混合着草药的苦香,引着梦中的他走入一座高大敞亮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