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桥等人又迟疑了一下。章珎料到他们在顾虑什么,像是叹息般地微笑道“我若办学,绝不是为了元廷。”
张松溪松了一口气“那向兄可是也存驱除鞑虏之志”
席上的人都在看章珎,就连年纪还小的宋青书与无忌、无忧三个孩子也抬头了。
“也不是。”章珎抿一口酒,“我只为了中国。它只是汉家江山吗,我不是这么想的。在燕地周游时,我曾听当地人讲过一件宋辽旧事,很受触动。如果各位不嫌我啰嗦,不知可否一听”
宋远桥点头“向兄请讲。”
“列位可曾知道,丐帮曾有一位帮主,是契丹人”
他一说完,在座的人都愣了。武林上没有修史的传统,基本靠口口相传,诸多传奇往事,就是因此湮灭在岁月长河中。
“那位帮主的父亲是契丹贵族,师从汉人,妻室亦是汉人。夫妻二人初得新儿,回雁门关省亲。没料到路上遭人暗算,不幸灭门,男子刻字石壁后带着妻子的尸跳崖,只有孩子活了下来。参与围攻的人拓下男子石壁遗书,将小孩交给佛门山下的一户农人抚养,孩子长大后由少林高僧传授武功,后又入了丐帮,成了丐帮帮主。”
“这位帮主有盖世之武功,豪杰之气度。原本一生该是安稳无虞,却也同样遭了暗算。”
听到这儿,莫声谷问道“如果他真是那样一个了不起的英雄,谁能害得了他”
殷素素摇摇头。都说君子不可欺之以方,可越是英雄豪杰、正道君子,越容易遭遇苛难。更何况
正如敏锐的殷素素所想的那样,章珎语气冷飕飕地说“他的出身就害了他。谁能想到,器重他的、传位于他的前任帮主,就是当年在雁门关外攻杀他父母的当事者之一呢。那年幸存下来的人对这个幼儿动了恻隐之心,不忍杀他的同时,也怕狼子血统的他未来生出枭獍之心,为害中原。所以他们拓下其父遗书,就是为了他日之用。遗书、口信、与他胸口的契丹图腾一印照,昔日的大英雄瞬间沦为契丹狗贼,人人喊打,且欲得而诛之。”
不知为何,殷素素突然打了一个冷战。
武当七侠根正苗红,根本体会不到那种作为异类的恐惧感。但出身魔教的她能,原本她无所畏惧,可是作为母亲后,不能不考虑无忌与无忧。
“成为丧家犬后,他几番流离,最后回到北国,偶然得到辽国皇帝的器重。辽国皇帝自恃兵强马壮,且又得到这个万夫不当的绝世高手,欲破关南下,踏平北宋山河。可是,被宋人百般背叛的他却不愿助力,他是契丹血,却是在宋国接受教化,两边俱是魂灵羁绊,一旦站边,总会对不起另一方。你们说,他该怎么选。”
“是为父族毁了母族,还是为母族背叛父族”
列座一旦代入那人的处境,不禁面露难色。
张翠山的娇儿童言无忌,只把这当做一个故事来听,此时脆声道“那最后怎么样啦。”
章珎道“雁门关前,他逼迫辽帝立誓,要这辽帝有生之年不许大辽一兵一卒,犯大宋一疆一土。辽帝为保全性命,不得不允了。”
“可是他呢他呢。”
章珎说“宋国没有为他留门,他又是这样的契丹罪人,天地之间哪里有他容身之地。恩义两难,他一世英豪,又如何才能面对自己。最后当然是用辽帝立誓的断箭插入胸口,以一死了断恩仇。”
众人默然不语。
章珎说“那时女真已起,契丹虽然兵马强盛,可北宋生机未衰。辽帝再起刀戈也绝不了宋国,除了生灵涂炭,于天地有何益用我姑且替他一问,他到底与辽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辽帝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辽帝结义为兄弟,始终对辽帝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却又为了甚么”
“所有族群都觉得自己天生为正为明,异族为邪为暗。西风东风来回吹倒,攻杀无休。几时得了。江山到底又是谁家的江山列位在楚地,该知楚地除了汉人,还有苗人、土人、侗人、白人。往南还有壮人、客家人难道中华没他们的一份吗”
“如何休止无用的干戈,化剑为犁。北魏拓跋氏虽然失败了,于我看来,依旧是一次伟大的尝试。大于家族者,是民族;大于民族者,是国族;在其上,则是休戚与共的全人类,此过程即为以命运的共同体取代想象的共同体。既然元廷没有孝文帝的智慧与手段,那就让我们来做。”
创立过世界联邦、建立过银河帝国,若想实现以上任一成就,那就不能把目光囿于两个民族之间的对立。章珎说得微累,一口干掉杯底的残酒。
“我若是君辈,绝不止放眼在所谓鞑虏与汉人的纠葛上。如果真有一股气魄,那我们的目标应该是全世界只有一个中国。”
他站起来,带着平静的微笑拱手和缓道“今日能与列位相会,已是平生一大幸事。过后若能江湖相见,再当把酒言欢。在下身负别事,不便叨扰,还请各位慢用,告辞。”
章珎轻飘飘地去后,只余一缕清风。武当七侠个个沉默,好一会儿,宋远桥才叹息道“这样一个人,我怎么会以为他是卖国贼呢”
下午,武当七子把此次下山该办的事情办好后,又寻访起章珎。带着两三条船来此的外地书生,实在是太好打探了。
他们找到他时,是在一个寺庙。百来个孩子,已经把庙中的客房挤得满满当当,章珎与家仆则在寺后的空地里搭了好几座帐篷。小孩们撒娇让他进庙房中休息,他悠闲地倚躺在一张长椅上眯眼眺望夕阳,炫耀似地说“你们不懂,睡帐篷才是大人们的特权与福利。”
家仆们也跟着起哄,吹睡帐篷多舒服,惹得孩子们嗷嗷地喊。
俞岱岩顿时失笑,就连最严肃的俞莲舟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神情。
家仆递上茶,摆出座。几人客套了几句,本想就中午的不愉快道个不是,然而他们还没说出来就被章珎岔开话茬。
武当七子也不是傻愣之辈,当下明白这件事在他这里已经过去了,是以不必再拘泥不放。
宋远桥顿了顿,这才和气道“午间听向兄说想在这里找地办学,此事便交给我们兄弟几人去探,如何我们到底对这里熟悉一点,正好免了向兄及家人颠簸忙碌。”
章珎笑眯眯地端着茶盏“固所愿也,只是不好意思提。”
有武当派插手,很快就找到了一处幽静的乡间。章珎看了看,依山傍水,十分满意,这便和当地村民过了地契。
雇人在原来的乡间村舍的基础上改建房屋,不等一切准备好,他便开始给这些孩子们授课。基本的识字断文有家仆去教,章珎另定教育内容。
张三丰听说那位钱塘公子已经找到了,离武当山不远。还听宋远桥说复述他那一番话,又闻那位公子开了一间学校免费办学,老人非常高兴。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公子很有杜少府之遗风。”欣慰罢,他问弟子们,“这间书学校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