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贤离开大将军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了。
几年前,天子下诏推迟了宵禁的时辰,从戌时改到了亥时,这让商贾多了一个时辰的赚钱时间。
此时,整个长安城已经完全被夜幕所笼罩了,大街小巷陷入一片寂静中。
时不时会有巡城亭卒经过,他们看到韦贤安车上的戳记和名旗之后,就远远地躲开了。
一路畅通无阻,韦贤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不是他自己的府邸,而是韦玄成所在的司马府后宅。
亲爹见儿子,自然不需要通传。
安车停下没多久,韦贤就在书房中见到了韦玄成。
后者如今也已四十七八了,十几年来连续操劳,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
但是韦玄成对韦贤仍敬重有加,刚才是一路小跑到门口将韦贤扶到书房来的。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是韦玄成仍然为父亲泡了一壶上等的茶。
茶过三旬,韦贤终于放下了杯子,才略显犹豫和踟蹰地开口了。
“为父今日来此,是有一件大事求你。”韦贤不咸不淡地说道。
“父亲此话折煞孩儿了,有何事情,父亲只当吩咐。”韦玄成连忙说道。
“为父想先问一句,为了韦氏一族的延续,你愿意付出何种代价?”韦贤浑浊的眼中有一丝锐意。
韦玄成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何用意,同样有一些犹豫,但是这份犹豫转瞬即逝。
“为了韦氏一族的延续,孩儿愿意付出一切代价。”韦玄成迎着韦贤的目光说道。
“为父想请你以大司马的名义下一道命令……”
“在上巳节那一日,让右扶风和左冯翊轮换来长安的巡城亭卒,回原衙门接受春试。”韦贤说出了诉求。
韦玄成完全没有想到韦贤会提出这个要求,顿时就有一些疑惑,下意识地问道:“这是为何?”
韦贤安坐在榻上,没有回答韦玄成的话,反而缓缓地将眼睛闭了起来。
短短一瞬间,韦玄成就明白了过来。
理由给不了,也不能给。
“父亲,这可是死罪!”韦玄成的眼睛猛地缩了一下,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玄成,伱的儿子们和你的侄子们,有几人能通过科举出仕?”韦贤睁开那枯井般的眼睛反问道。
“我韦氏一族家学渊源,能从科举出仕之人,定然不少!”韦玄成争辩道。
“你只要回答我的话即可,我那七个好孩孙中,到底有几人能科举出仕?”韦贤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这……”
“说数目即可!”韦贤有了些许怒意。
“多则三五人,少则一两人……”韦玄成的气势弱了许多。
“一两人?那再下一代又会有几人可以靠科举出仕?”韦贤挑衅地问道。
“……”韦玄成没有回答,因为他也说不准。
“你也答不出来了吧,有可能是三四人,有可能是一两人,有可能一人也没有。”韦贤说道。
“但是大汉终究可拔擢到栋梁之才。”韦玄成有些固执地说道。
“大汉?”韦贤这老人突然冷哼了一声,似乎“大汉”二字是什么不洁之物,让他笑厌。
“大汉兴韦氏兴,这大汉是好的大汉;大汉亡韦氏存,这结果亦能接受;大汉兴韦氏亡,这大汉不要也罢。”
“我曾经与你说过,韦氏一门的延续才是最重要的,这大汉……”韦贤突然停住了,干瘪的喉头动了一下。
能当忠臣,谁又愿意当乱臣贼子呢?
韦贤活了八十七岁,前七十六年当的都是一个忠臣;后十二年却是一个包藏祸心的奸臣。
如果刘贺没有来到这个世界,那韦贤十几年前就应该带着忠臣的名节,去见大汉的历代先君了。
但是如今,刘贺将新的生活方式带到了这个世界,让他多活了十几年,也让他背上奸臣的骂名。
若是韦贤知道这个真相,不知道是喜还是悲。
平复了心绪之后,韦贤才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大汉若是没有我韦氏一门的活路,我等还要这大汉作甚?”
“更何况,为父不是要颠覆整个大汉,只是要让这大汉换一个……”韦贤又哽咽说道,“换一个活法。”
让大汉换一个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