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蒙蒙亮时,车子便已驶离殡仪馆,向着宁市的方向回程。
从殡仪馆到车上的短短几步路,是安问抱着骨灰盒走的,安养真为他撑伞。安问黑色西服的胸口攒着白花,双手抱着黑色盒子,盒子上椭圆的框内镶嵌着他母亲的黑白相片,在熹微的晨光中,这一幕显得十分宁静。
来时有多远,回去就有多远,但安问全程抱着搭在腿上,片刻也未放松。安养真想让他闭目休息,安问却毫不犯困,纤薄的脊背贴着真皮座椅,清瘦的脸看一会儿风景,又低头看一看盒子。很小心翼翼的,怕磕到碰到。
墓园是安养真早就挑选好的,是一片高级而管理有序的私人墓园,在市郊的山上,坐山望海,风景和风水都极好。墓园已提前安排好了一切接待事宜,在下午三点多的暖阳中,安问亲手把他母亲的骨灰盒放入了温暖宽敞的地穴中。
白鸽扑棱棱飞跃天际,墨绿色松针叶朵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几人依次上了香,安问接过硕大的捧花,躬身将它依靠在墓碑前。黄白菊花花盘饱满而颜色灿然,掩映着墓碑上琚琴年轻骄傲的美丽面庞。
安顿好一切,暮色刚降,鞭炮的硝烟味被海风吹散,只留下很淡的余味,一行人下了山,乘上园区的白色高尔夫电瓶车,往出口驶去。
“爸爸怎么样了”安问望着道旁后撤的松树,淡淡地问安养真。
安养真语气里不太当回事“人还有些糊涂,在医院住着,安排了两个护工。”
“林阿姨跟他的离婚手续办理好了吗”
“先搁置了,等他状况好转点才能办,”安养真舒了一口气“林林也需要休息,就省得再刺激彼此了,她其实也不急,下定了决心,反而有耐心。”
安问点点头“我想去医院看看他。”
“谁哪个他”安养真一时有点懵“林林”
“爸爸。”
安养真诧异“现在你不是不想去么”
安问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还早,就现在吧,也耽误不了多久。”
“耽误“这个词用的很微妙,安养真咳嗽两声“不用急于一时,如果你心里还膈应,就以后再说。”
安问勾了勾唇“总要去医院看看的。”
既然是探望病人,总不能空手而去,安问在医院门口的花店里买了束花,又去隔壁精品水果店提了个果篮。安养真想吐槽得很,没见过亲儿子上门拎这些的,摆在面儿上的疏离,连装都不装了。但安问从墓园出来面色就很冷,安养真也没剩别的什么至亲了,只想百依百顺让安问高兴,便随他去了。
私立医院管理严格,人很少,停车场一溜儿的豪车,出入的家属也都衣着得体。进了大厅后有专属护士来接待引路,乘电梯上了五楼,一条洁白长廊纤尘不染,安远成的病房就在走廊中段,门口坐守着一位黑衣保镖。
见了安养真一行人,他起身问好,例行汇报了今天的动向,中午吃了多少,下午推着去外面散了多久的步,这会儿是醒着还是睡着。
“我就不陪你们进去了,”安养真刚接了一通公务电话,“公司等着我回去开会,你自己去跟他聊,别太过激,他毕竟”
安养真注视着安问,没把话讲透。他现在是成年人了,能装能忍能看开,但安问不是。安问正是最叛逆的年纪,要换安养真自己,能恨安远成入骨。
安问失笑了一声“你想什么呢我来气死他啊”
安养真拍拍他肩膀,继而转向任延“你帮我看着他点委屈你了。”
任延也漫不经心地笑“既然这么不放心,不然还是别走了。”
安养真压低声音“行行好,气出个好歹又是我收场。”
任延拖腔带调“行了知道了,赶紧走吧。”
病房是个套间,进门先是玄关、会客厅,绕过隔断,拧开第二扇门,才通往病人休息的卧室。除此之外还有间小卧室,给夜间陪床使用。
两人进去时,脚步踩在厚实地毯上寂静无声,电视开着,音量很小,播放着本地新闻,一米五宽的病床上,安远成背对门侧卧,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如何。
从背影就能看出安远成今日的消瘦,或者也可能是消肿了,平时总定型得一丝不苟的型蓬松着,被枕头推得凌乱。
人的作风作息深深地被身体出卖,同样的年纪,任五桥就还是非常挺拔,风度昂然,安远成却疲态难消,在这个年纪脑溢血中风,连医生都扼腕。
安问静站了会儿,安远成迟迟没动静,他便放下花和果篮,叫了他一声“爸爸。”
侧卧的身体一震,像要转过身来,但僵硬而用力地在床上蹭着,很狼狈。安问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因为安远成偏瘫了,所以连随心所欲地转身都做不到。
他上前,绕过床尾,想伸手帮忙时,看到安远成双目赤红地瞪着他。
因为对面部肌肉也失去了很好的控制,安问也无法辨认他到底是激动,还是愤怒。刚刚一直悬着不知如何应答的心情倒是平静了下来,安问站在他床边,淡淡地说“我帮你吧。”
任延搭了把手,两人合力将安远成翻过了身,又将他的被子整理好盖好。安远成呼吸粗重,脖子涨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了下去。
“爸爸是生气,还是激动”安问在床沿边站着,从一旁的柜子上取了枚苹果,在近处的盥洗台上清洗干净。
少年人的声音清亮,穿过水龙头下哗哗的水声,听着比水流更清澈,讲话语气却慢条斯理的。
安远成能说话,但含糊,语句粘连,没有什么威慑力。他干脆不说,沉默以对,眼眸沉沉地看着电视新闻。
安问洗好了苹果,在安远成床边坐下,垂下眼睫,用一柄小巧的水果刀削着果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