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有钱,与城中达官贵人往来交好,但商人就是商人,坐席永远上不到上座,只能末座相陪,就算遇到一个家境远逊于他的酸秀才,也得站起来行礼尊称一声秀才公。
他盘算着,女儿说得也没错,若是女儿嫁给了陈远峰,陈远峰中个举人、进士什么的,自己身份的确水涨船高,大有体面。
于是,孙员外不顾妻子反对,怕其他人家捷足先登,偷偷遣了一个仆妇,带着厚礼上门,与陈母先行商议。
陈母一听富商孙员外看上了自己儿子,会陪嫁大笔嫁妆,喜上眉梢,连声称好,三言两语,便约定了婚事。
一年期满,孙颜玉带着六十四个箱笼,风风光光嫁入陈家。
陈远峰原本心中不满母亲擅自做主婚事,可是洞房花烛夜看到新妻,那点不满也飞到九霄云外了。
孙颜玉从小娇生惯养,当然不会侍奉人,孙家陪嫁了丫鬟仆妇,凡事打点妥帖,根本不用她操心。
她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按照礼节每日晨昏定省,外加陪同婆婆吃一日三餐。
起初,孙颜玉也早晚去婆婆处问候,但她懒散惯了,勉强早起了三四日,便借口头痛头晕不便请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梳洗。
陈母心中有气,但表面不透露分毫,反而常来儿子房中看望,送汤送水,嘱咐儿媳妇好生休养,有病早治早好。
她又亲自出钱,延医请药,出动云城最有名的三位大夫前来诊治,大夫们都说少奶奶并无大碍,只需将养几日,定然康复,太太无需太过担心。
丫鬟仆妇都说陈母是个好婆婆,孙颜玉心中欢喜,觉得自己打算果然没错,相公体贴,婆婆也体贴,再生下一儿半女,日子便越和美了。
殊不知,在陈母眼中,别人娶亲要聘礼,自家娶儿媳妇一文钱不花,还得了大笔嫁妆,这都是儿子的本事。
转眼两年,孙颜玉虽然期盼着早日有喜,腹中毫无动静。
陈母表面上一个劲劝她宽心,说孩子要看缘分的,有的来早,有的来迟,不可过于心急。
但在儿子面前却愁眉苦脸,她却抹着泪说若是陈家香火就此断了,自己便是陈家的罪人,无颜到泉下见列祖列宗。
陈远峰说孩子也是要看缘分的,有的早有的迟,说不定明日便有了。
陈母勃然大怒,当即让儿子跪下,道“你是猪油蒙了心吗?整整两年,要有早有了,为何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分明是她没用!”
因父亲早死,陈远峰一向敬畏娘亲,见娘亲怒气冲冲,他顿时失了方寸,跪在地上,求娘亲息怒。
陈母劝他纳妾,陈远峰知道娘子脾气不大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不肯点头,被逼急了,借口功课紧张,收拾行李躲回书院去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孙颜玉代替他成为陈母的箭靶。但无论陈母怎么劝说,孙颜玉都不答应替夫君纳妾,并且让陈母少管他们夫妻闺房中事。
陈母病了,在床上唉声叹气。亲戚们来探病,她一个劲抹泪,说没什么,自己儿子争气,儿媳妇待自己也是极好的,晨昏定省,送粥送药,衣不解带,服侍周到。
因为她往日的纵容,孙颜玉向来肆无忌惮,怎么自在怎么来,亲戚们都知道陈家儿媳妇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的,怎么可能服侍生病的婆婆?
陈母这样说,自然是维护儿媳,替她遮羞。来探病的亲戚多了,城里流言四起,都说陈家儿媳是个不着调的,只顾自己快活,不管婆婆死活。
孙颜玉从丫鬟仆妇口中得知,气得半死,从小到大,她顺风顺水,要什么有什么,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她跑到陈母面前一顿嚷嚷,说自己虽然没亲自服侍婆婆,可下人们时时守在身边,喝水吃药,无微不至,她为何要这样败坏自己名声?
“玉儿啊,我何尝说过你半句不是?这都是外面的人不知你心善乱传的。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澄清,你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情。”陈母有气无力地说。
孙颜玉看着她假装无辜的模样就心里有气,加上丈夫不在家,便收拾一下,带着两个丫鬟回娘家散心去。
此时她娘亲已经去世,大嫂梁氏当家作主,见她不请自来,心中不喜,道“姑奶奶回家,怎么不提前捎个信来?也好让你哥哥亲自到陈家去接人。”
按当地风俗,出嫁女子回家,需要提前向公婆禀告,公婆点头后,再报娘家,由娘家来接人。
像孙颜玉这样不打招呼便直接跑回娘家的,轻则被视为无礼,重则容易被人误以为弃妇,都给娘家带来闲话。
孙颜玉自小娇惯,未出嫁前姑嫂本就常有矛盾,此时见梁氏挤兑自己,顿时将手中茶碗一摔,骂道“姑奶奶再不贤,也是孙家姑奶奶,你算什么东西!”
姑嫂两人顿时骂成一团,待下人寻了孙有才回来时,孙颜玉冲着孙有才道“哥,你也不管管,如今我连自己娘家都进不来了!”
孙有才将她拉到一旁,让她别闹了,赶紧回家,她婆婆一步一阶在观音庵前磕头求孙子呢。
孙颜玉没想到自己一走,原本奄奄一息的婆婆居然跑去了观音庵。
观音庵在观音山上,共有台阶三百六十级,陈母一步一阶磕头爬上去,不多时额头上已经血迹斑斑,围观者很多。
丫鬟仆妇在旁边慌乱不已,好言相劝,她斩钉截铁道“这点病痛算什么,谁也别劝我,我们陈家香火,不能就此断了,她孙颜玉不在意,我不能不在意!观音菩萨在上,求求您大慈大悲赐我们陈家一个乖孙吧……”
孙有才拖着孙颜玉赶来时,陈母已经摇摇欲坠,还努力撑着自己,一面磕头一面往上爬。
孙有才劝她身子要紧,先歇一歇,别让儿子儿媳担心,又示意旁边的丫鬟仆妇赶紧把陈母搀扶起来。
陈母哪里肯起,道“他大舅啊,你不知道哇,她、她——”
陈母望了望孙颜玉,迅收回目光,带着哭音道“我、我——我老太婆年纪大了,在家只会浪费米饭,碍了别人的眼,还不如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早早去服侍菩萨!”
围观人群一片哗然。大家都知道因为孙颜玉带着大笔嫁妆嫁入陈家,陈母向来对她不比对待前头罗氏,特别宠爱,百般纵容,从来只说好的,没说过半句不好的,若不是真的被孙颜玉逼得无路可逃,又怎会这样折磨自己?
孙颜玉自幼娇惯,脾气大,习惯了直来直往,听着周围一句更比一句难听的话,句句都在指责自己虐待婆婆,又羞又恼,简直恨不得立刻在众人面前消失。她用力去拉陈母,要拖婆婆回家。
谁知她刚一拉,陈母啊一声尖叫说痛,手臂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