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再退一步,波的一声,左足踏入了一个小水坑,心念一动:“风太师叔当日谆谆教导,说道天下武术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论对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是有招,便有破绽。独孤大侠传下来的这路剑法,所以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便在能从敌招之中瞧出破绽。眼前这位前辈的剑法圆转如意,竟无半分破绽,可是我瞧不出破绽,未必便真无破绽,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几步,凝视对方剑光所幻的无数圆圈,蓦地心想:“说不定这圆圈的中心,便是破绽。但若不是破绽,我一剑刺入,给他长剑这么一绞,手臂便登时断了。”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只能渐进,当真要伤我性命,却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终究是输了。此仗一败,大伙儿心虚气馁,哪里还能去闯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对自己情深义重,为她断送一条手臂,又有何妨?内心深处,竟觉得为她断送一条手臂,乃是十分快慰之事,又觉自己负她良多,须得为她受到甚么重大伤残,方能稍报深恩。言念及此,内心深处,倒似渴望对方能将自己一条手臂斩断,当下手臂一伸,长剑便从老者的剑光圈中刺了进去。当的一声大响,令狐冲只感胸口剧烈一震,气血翻涌,一只手臂却仍然完好。【注1】
老者长叹一声,一脸的意兴阑珊,夸奖了令狐冲几句,认输而去。
走出老远,已见不到令狐冲的身影。那老者长叹一声,堂堂武当派掌门,竟然输给了一个连什么是剑法都不懂的小子,他日传遍江湖,这张老脸还能往哪里放?
这老者真是武当掌门冲虚。
冲虚恨恨的想着,为了大局,为了大局!总是这一句话,可当真是为了大局?为何丢脸出丑的全都是旁人,长脸得便宜的全都是少林?
想到方才的争斗,冲虚又是一阵恶气上涌。
那令狐白痴到底学过剑法没有?出手全无剑理。他故意将剑招画圈,漏出老大的破绽,这令狐冲居然不但没看穿,反倒被唬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算什么事儿!没见过的剑法就不会应对了?那混得什么江湖,乖乖待在家里抱孩子吧!这么大的破绽看不见,偏要向剑圈里递,要不是他收手得快,令狐冲的半条胳膊就没了。
令狐蠢货,你到底学没学过独孤九剑!
肃穆的少林寺中,众僧默默的打理着包裹。藏经阁的重要经书早已移走,历代高僧的舍利子也妥善的放在了安全的地方,少林寺中能带走的重要物品,尽数有了安排。但那些不能带走的呢?佛像能带走吗?佛堂能带走吗?一草一砖能带走吗?
屈辱感痛苦的折磨着众僧的心,为什么方证大师要做出这么莫名其妙自取其辱的事情?方证大师是不是年纪大,神志不清了?
这种质疑在众僧的心中默默的扎根,且听方证的命令,让少林受从未受过的屈辱,若是证明确实有道理,不得不如此,也就罢了,要是……
佛曰戒嗔,只是未到嗔怒时。
方证感受着这沉闷的气氛,暗暗冷笑,也不说什么云淡风轻的话。
少林百年的荣誉,和继续统治武林百年相比,孰轻孰重?这些愚蠢的小和尚自然不知道,他这样智慧过人掌控江湖的武林第一人,又怎么会不知道?
为了伟大的目标,小小的牺牲再说难免。不如此,不能实现地上佛国的宏愿。
到将来尘埃落定,少林继续执掌天下,再来看这些愚蠢的凡人的目光。
方证捻着佛珠,平静的说道:“两位师太可做好准备了?”
定闲和定逸点点头。最迟明天晚上,她们两个就要被人杀‘死’了。该交代的,早已交代好了,她们只需要恰到好处的‘死’去。
定闲有些不忍。这计划很歹毒,用两位亲睐有加的长辈的死,激发对抚养长大的恩师的怀疑,实在是有损天理。
但定闲没有反对这个计划,这个计划对大局不可或缺。为了地上佛国,为了我佛慈悲,为了恒山派,不过牺牲一个岳不群,牺牲一个华山派,有什么不可以的?为了千千万万的人沐浴在我佛的光辉下,摆脱噩梦,摆脱孽业,有什么不能牺牲?
何况岳不群根本不是好人。除恶即是行善,她这是在做善事,无需犹豫,无需痛苦。
众僧在夜色下,默默的撤出少林寺,几乎每一个离开的僧人都带着泪水回首少林,却又无可奈何的踉跄的往前走,直到再也看不见。
往常这时候,少林寺中已经熄灯安寝,偶有苦修僧人低低的诵经声。
定闲和定逸立在黑暗中,索然的看着了无生气的大雄宝殿,默然无语,渐渐的溶入黑暗之中。
令狐冲率着两千余人,一路敲锣打鼓,到了少林寺前,眼见寺内毫无动静,心中疑惑,带得数人翻墙而入,却见寺内人影全无,料到少林寺阖寺僧侣弃寺而去,不由大松一口气。
令狐冲实不愿与少林为敌,少林方证方生两位大师对他的恩惠,他粉身难报万一,又怎么能杀伤少林僧人,恩将仇报呢?少林能退避离寺,由得他不动刀兵救了任盈盈,这才是上佳的结果。
令狐冲感叹着,这少林作为武林至尊,果然是大有气度,全然没有想过,少林为此将会蒙上多大的耻辱,而他这华山派的弃徒,江湖的后进晚辈,值不值得少林自损名誉。
一众人进了少林,寻了殿堂安歇,令狐冲自去各处搜寻任盈盈,搜了几间佛殿,未有一丝任盈盈的踪影,他略见心烦,又进得一间殿,却见两个人伏倒于地,看其衣衫,是恒山派服饰。
令狐冲一惊,抢上几步,地上二人果然是恒山派定闲定逸。他惊呼道:“师太!师太!”俯下身查看,却发觉定逸师太已经没了脉搏,定闲师太气若游丝。他与两位师太相处约有一月,两位师太一直对他甚为看重,此时眼见两人转眼受害,心中又是悲戚又是愤怒。
定闲师太缓缓张开眼来,初时神色呆滞,但随即目光中闪过一丝喜色,嘴唇动了几动,却发不出声音。令狐冲身子俯得更低,说道:“是晚辈令狐冲。”定闲师太嘴唇又动了几下,发出几下极低的声音,令狐冲只听到她说:“你……你……你……”眼见她伤势十分沉重,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定闲师太运了口气,说道:“你……你答允我……”令狐冲忙道:“是,是。师太但有所命,令狐冲纵然粉身碎骨,也当为师太办到。”想到两位师太为了自己,只怕要双双命丧少林寺中,不由得泪水直滚而下。定闲师太低声说道:“你……你一定能答允……答允我?”令狐冲道:“一定能够答允!”定闲师太眼中又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说道:“你……你答允接掌……接掌恒山派门户……”说了这几个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令狐冲大吃一惊,说道:“晚辈是男子之身,不能作贵派掌门。不过师太放心,贵派不论有何艰巨危难,晚辈自当尽力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