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茶水的万海窥见朱元璋走远了,悄没声息地从一壁之隔的外间快步行至阒寂无人的殿内,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只遗留在御案上的筷匣拢进袖中。若干年后,这只筷匣经燕王之手复又回到妙弋手中。
却说允恭强行将极不情愿的长姐送进马车内,亲自驾车驰离皇城,他漫无目的地纵马前行,不知不觉间竟来到姐弟二人曾泛舟垂钓的玄武湖畔。在这安全的无人之地,他不再制约长姐自由,任她下车朝自己撒气吵嚷,他只是一言不,直至她泄完情绪,无力地瘫坐在湖堤,他便也挨着她坐了下来。
妙弋呆望着湖光云影,悲伤地道“为何不能拘来吕姮过审?我可以同她对质。而你竟也不信我,还指责我臆想症作,想来真是可悲。”
允恭面无表情道“长姐往后莫要再提此事,有我在一日,绝不允许开棺验尸,对父亲不敬!”
妙弋侧瞪视着他,道“我今日才看清你的面目,被毒害的不是旁人,是你我的生身父亲,你怎么能这般无动于衷?”
允恭苦涩一笑,道“入仕以来,我常伴君侧,长姐可知我最大的收获为何?是伴君如伴虎!多少年了,上至当朝宰辅,下至地方官员,无不在天家正风肃纪,高压态势之下惶惶终日,朝不保夕。今日我若不强行带你离开,难说陛下不会为保皇太孙的休声美誉而将你再次下狱,甚至让你永远噤声。”
妙弋如梦初醒,终于明白允恭的良苦用心,听着他的肺腑之言,似又感受到遗失已久的姐弟情谊,二人在绿柳成行的堤岸边盘桓聊叙,直到薄暮冥冥,湖心亮起渔火点点。
朱元璋不日向留京诸藩王下诏,命众人尽快回归各自藩地厉精为治。妙弋拜别谢夫人,与三子依依惜别,殷殷嘱托,她特地单独见了一回允恭,将留在京中进学的儿子们托付给他,才百般不舍地离开京城。
太子在世时,常规范得吕姮谨小慎微,再不敢越雷池一步,而今自己的儿子做了皇太孙,她总算保住了享之不尽的富贵荣华。因允炆早已搬离东宫,随在皇爷爷身边学习治国之道,吕姮便成了东宫真正的主子,风头一时无两。
这日,吕姮摆起太子妃仪仗,众星拱月一般径到皇家子嗣们听学的大本堂看望允炆,可巧遇上风姿俊爽,朝气蓬勃的高炽三兄弟,三人彬彬有礼朝太子妃请安问好,吕姮表面一副关怀小辈的模样,心中却忌妒非常,暗思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徐妙弋,我不介意去做那阵摧折你爱子们的疾风。”
如今已稳坐宣威将军府当家主母位子的吕嫣,近来却难以安枕无忧。她丈夫宣威将军荆韬原是个好色之徒,在她作为继室嫁入将军府后,也曾渡过一段合意安乐的日子,可没多久,荆韬拈花惹草的本性便暴露无遗,先是勾搭上吕家一个陪嫁丫头,吕嫣虽气恼,倒也不想同他闹僵,看在与那丫头的主仆情份,便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替丈夫纳她做了一房小妾。
还没消停多久,色心不改的荆韬又从那楚馆秦楼之地领回个卖唱歌妓。吕嫣彻底被激怒,偏不许那女子进门,荆韬顾忌她那位太子妃身份的长姐,也不与她吵闹,只一味好言相求。偏那日太子妃碰巧来探望妹妹,恰撞上这一幕,她有意替妹妹出头,便叫将那女子带来堂上相看。
不多时,一个娇滴滴,羞怯怯的小女子被下人带了进来,吕姮一看她那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禁嗤笑道“我说妹夫,你的眼光何时变得这般俗气,她才多大年纪,毫无风流韵致可言。”
荆韬嘿嘿一笑,煞有介事地道“别看这小妮子年不过十三,可极机灵聪慧,又会唱曲儿,我将她赎身领回府里,不过想给夫人身边添一个唱曲儿丫头解闷。前阵子,不是刚纳了夫人的陪嫁丫鬟嘛,心里正过意不去呢。”
吕嫣朝他啐了一口,骂道“你的鬼话还敢说来诓骗太子妃!你哪里是给我添补丫头?再说,我这儿又不缺歌姬,要她作甚。你分明是想把这小狐媚子放在你眼皮子底下养着,寻日子再纳作小妾!”
当着太子妃的面,荆韬哪敢承认,强辩道“没有的事儿,夫人若是不喜欢,我撵她出去便是,断不能叫她气坏了我的夫人。”说着,揪过那女子便要往屋外拖拽去。
吕姮细细打量那歌姬半晌,她看似柔柔弱弱,却的的有些动人之处,尤其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楚楚可怜看向周遭时的模样,尤其叫人印象深刻。她忽而有了主意,将荆韬叫住,问道“这个丫头,荆将军可愿送予我?”
荆韬虽不解,却只能陪着小心道“既是太子妃开口,臣哪敢不允,可是,东宫会缺这么个歌姬?”
吕姮神秘一笑,道“我留着她,自会好好调教,或许将来能派上用场。”
吕嫣如释重负,巴不得姐姐赶紧将这烫手山芋领走。荆韬老大不乐意,却丝毫不敢拂逆,他忍痛割爱,眼睁睁看着经千挑万选来的小美人被太子妃带回东宫去了。吕姮很快为她改换了名姓,重造了籍册,把她安置在最僻静的殿院,又命亲信嬷嬷教授宫廷仪礼规矩,甚至还让女官传授其诗赋经典,彻底将她改头换面。
时至秋分前后,皇城中的银杏树也到了最美的时候,金黄热烈的银杏叶铺天盖地,装点着原本肃穆的宫城,倒比往日增添了几分柔美。这一日的东宫格外热闹,因是太子妃生辰,各宫妃嫔与众多京中贵眷特来赴宴贺寿。遍身珠翠罗绮的吕姮眉飞色舞,喜气洋洋,成为太子妃后,她还从未有过这般尊享的高光时刻,如今因着皇太孙的关系,她总算可以扬眉吐气。
允炆领着在大本堂一同进学的宗亲兄弟们在众女眷之后行入殿内为太子妃祝寿,吕姮笑容满面地接受来自小辈们的拜贺。临时辟出存放贺礼的配殿早已被各色寿礼摆满,而出出进进的宫人们仍在有序地朝殿里搬送礼品。
随同允炆而来的燕世子三兄弟也在寿宴之列,吕姮早已留意到他们,暗地里嘱咐银湖一番,悄然做下布局。筵宴进行到酒酣耳热之际,倒酒的内监看似一个不小心,将半壶琼浆洒在高炽外衫上,内监诚惶诚恐,将世子请去偏殿更换便服。
那早得授意的内监七拐八绕行过曲径回廊,直将高炽引到一处秋景怡人的偏远殿宇之中。更衣后,他信步行走在殿院,兴致盎然地踏秋赏色,那跟从的内监趁机说道“世子,距此处不远,有棵三百余年的老银杏树,每到这个季节,冠盖下铺满一地耀目的黄,满院似镀了一层黄金一般,堪称是咱们东宫的独一份儿,今日赶巧,世子可有雅兴前往观赏?”
高炽对那三百年的老银杏树颇感兴趣,欣然愿往,转过一道宫墙,眼前豁然明朗,只见背倚殿阁的一株参天巨木,如灿黄的华盖横亘眼前,层层叠叠的黄叶映衬着雕梁画栋,好一幅色彩绚丽的画卷。
随行内监自称不敢近前,只恐亵渎胜景,遥遥等在墙围外。高炽只身踩着金黄的落叶,仰观赏那高过宫墙的老银杏树,他绕树缓行,转目却见树后石墩上竟坐了个小宫女,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忙着手里的活计。
他无意打扰,本想悄然走开,只见那小宫女一手捏着用银杏叶片折出的蝴蝶,开始在半空里挥来舞去地赏玩,显得活泼又趣致。他不禁朝她仔细看去,这一看不打紧,他的双眼便再也移不开了。身为世子,时常出入皇城,却从未见过这般甜美动人,一笑百媚的宫婢。
那小宫女乍见高炽,并未过分吃惊,不过微微一怔,马上又露出粲然笑颜,站起身对高炽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无意搅扰大人赏景,奴婢这便离开。”
高炽回过神,忙道“你并未打扰到我,我才是后来者,是我搅扰了你的雅兴。”
小宫女甜甜一笑,似打消了退避之意。高炽低头看着她手心捧着的叶片蝴蝶,问道“这是怎么折的?真好看,像活的一样。”
她笑道“大人想学,奴婢可以教你,特别简单。”
她将手中折好的那只交在高炽手中,弯腰从地上挑拣了片银杏叶,一脸认真地按步骤讲解示范。高炽不时看向她俏媚的面庞,她那双含笑的美目,犹如寒秋逢遇春日桃花般美好。她折好一只,托在掌中问道“大人可学会了?”
不等高炽回答,她接着道“银杏叶是心的形状,一柄两叶好似心心相连,它从年头的青绿长到年尾的金黄,最终零落到泥土间。银杏叶的一生,就像在希冀当中酝酿肃杀的秋,也像极了永恒沉着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