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本来就是最好的老师,当年的秦昭不懂秦琬为何屡屡大开杀戒,现在却真正懂了秦琬的良苦用心。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对统治当然是有利的,却对整个社会不利。
齐鲁儒风最盛,那些世家大族是什么德性,百姓何等民不聊生,秦昭已经亲眼见证了,但整个学术界不还是一片赞扬的声音?那可是孔圣人的后裔,怎么可能不是圣贤之辈呢?百姓活不下去,那是他们命不好。为何要作乱,那肯定都是刁民,或者皇帝不好,与我们这些高贵的士大夫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怪前朝开国皇帝徐然一定要恢复百家争鸣的气象,虽然徐然死得早,可他的努力是有用的。百家虽被打击,在主流学术界已经没有说话的声音,可在边陲,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
整个天下,不能是某一家的一言堂。若真是如此,天下也就成了这个学派的天下,皇帝也不过是神龛上的雕像罢了。
好在这一切,已经在慢慢好转。
武风兴盛,兵家再起,法家和墨家也隐隐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
不管是武夫当国对儒生的影响,还是百家再兴,对儒家都是非常不利的。所以,他们上蹿下跳,骂秦琬骂得一次比一次狠,而秦琬清洗的人也一次比一次多。
秦昭原本不理解这种大开杀戒的行为,可现在,他也非常赞同母亲的观点。
儒生之中,虽有一二出类拔萃,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的,但更多得都是一心做官,不顾百姓生死的官蠹。
这样的人就任地方,便会为害一方;身在中枢,便会耽误家国社稷。
儒生误国,此言非虚。
唯一值得庆幸的,只能是徐然曾有复兴百家的举止,虽说后来世家崛起,百家之风被佛、道、玄给盖过,但到底留下了火种。否则,再过个几百上千年,就算想将“衍圣公”从神坛上拉下,也不可能了。
秦昭不想留在长安,听别人对他歌功颂德,将不多的时间浪费在勾心斗角之上。
他知道,留在长安的他就像坐在云端,看不清下面的事情。若用心机手段,自然也可以,但那就意味着朝臣的不断攻讦。即便如此,在某一层面上,这些士大夫的利益还是一致的。
所以,他不愿。
☆、沧海桑田之肆
越王回宫的事情,盖是盖不住的,秦琬也没想过要盖。
之前瞒着,那是为了秦昭的安全,怕有人在路上伏击他。现在都回家了,还怕什么呢?
至于立储……三人都在边境做得很好,除去苏沃之外,秦晗和秦昭,她还要多看看。
秦琬是这样想的,但她也明白,自己召回幼子的举动,会让多少人会错意。
那又如何呢?
自己的孩子,自己明白。
三个孩子之中,秦昭的资质最差,读书习武都不如他的哥哥姐姐,但他的心肠也是最软的。
晏临歌病成这样,秦昭绝对不会想着借此卖惨争储,他的眼泪和哀恸都是真的,也正因为如此,才更显得可贵。
想到这里,秦琬心中一阵悲凉。
晏临歌缠绵病榻,随时有可能离去。可在所有人眼中,秦昭回京,都不是一个病重的父亲想见儿子最后一面,而是大夏的江山要传承给谁。
他们不会为晏临歌的即将离去而伤感,哪怕他们表现得很伤感,也只是为了向新主子看齐,对新主子效忠罢了。
秦琬毫不怀疑,倘若自己立得不是秦昭,而是苏沃。苏沃又表露出了对晏临歌的不满,群臣一定能找出百八十种花样来,给晏临歌的身后事添堵,比如将他的神主牌移除,不享祭祀,就算在地下也只能做个孤坟野鬼等等。
皇帝的儿女,从来就不是人,只是一座谁都想要的金矿,仅此而已。
有的时候,秦琬甚至很庆幸秦昭遇险,哪怕知晓这个消息后,她一度无法入眠。
只要坐在高位,不管是皇帝还是臣子,都容易被身份地位和阿谀奉承蒙蔽了理智。经过那件事情,好歹也能让秦昭知道,没有谁是要无条件效忠谁,对谁好,为谁卖命的。
这个道理,秦晗和秦昭从前不懂,现在已经慢慢懂了。
至于苏沃……他就是太懂了,玩弄人心,拿捏命脉,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有谁胆敢在他面前作假,他就要狠狠踩着那个人,让那个人一辈子都不敢在他面前玩心眼。
这种性格的人,秦琬也不是没见过,裴熙就是其中典型。如果不是她和裴熙感情好,也得说一句,这种性格确实偏刻薄、寡情。但苏沃比裴熙还欠了三分,因为他不够自信。正因为如此,秦琬才担心,就怕他善泳者溺,生得聪明,却也死于聪明。
说起来,秦昭几个时辰前就出宫了,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此时的秦昭,正坐在纪清露的书房中,看着一纸信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父亲病重,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他心中非常悲恸,但触目所及,所见之人无不对他恭敬有加。
往年回京,这些人待他也是毕恭毕敬的,但从没有一年比得上现在。
他知道,这些人都觉得,他这次回来就不会走了。
皇上三个儿女,只有他留在京城,且不说万一……他就能名正言顺继位,就算论情分,他也只最占优的。
这些人用对待储君的态度来对待他,越发让他不自在。
我不想这样的,秦昭在心里呐喊。
我宁愿一辈子不做皇帝,甚至不做皇子,只希望父亲能够好起来!
察觉到宫里气氛一日比一日古怪的秦昭,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压抑,决定出宫透透气,却又不知道去哪里。最后想到暂住女学的宋书语待他始终如一,年少时,女学的纪祭酒也教导过他和阿姊,态度并不热络。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合礼法”一次,偷偷前往女学,拜会纪清露和宋书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