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何不知道他的皇帝陛下是前所未有的帝王,如何不知道他的心胸与骄傲?
可君臣之道,是世界上最难解的道理,太近是僭越,太远是谋逆,他与父亲如履薄冰走在这条小道上,昼夜不曾安眠。
自古以来,功高震主者能有几人善终?他不是不相信陛下,而不是不相信陛下会一成不变,永远政令清明,英明神武。
赐武安君白起自尽的昭襄王年轻时也是一代雄主,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帝王的猜忌与多疑便占据了他那颗雄心壮
志的心,所以才有后来的白起无奈自刎。
此时的陛下天纵奇才,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他不敢掌自己九族的性命去赌一个自己不确定的未来。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只要自己安分,对陛下没有任何威胁,那么他的族人便能成功躲过帝王的清算,在未来的疆场朝堂继续驰骋辉煌。
"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贲轻笑一声,"陛下不是这种人,是臣想岔了。"
王贲一撩衣摆,跪得十分痛快,"臣欺瞒陛下,撒弥天大谎,为臣为将尽失其责。""故臣奏请陛下,允许臣告老还乡——"
"通武侯,你在胡说什么?"
听王责越说越离谱,蒙毅脸色微微一变,余光飞快瞄了一眼纱帘后端坐着的嬴政,男人轮廓于金银线勾出来的祥云纹中若隐若现,一双眸子似墨染,蒙毅眼皮狠狠一跳,立刻打断王贲的话,"你不过比我大兄虚长几岁,哪里就到了需要告老还乡的程度?"
“陛下虽坐拥九州天下,但北有匈奴,南有百越,西有戎狄,东有海患,无一不对大秦江山虎视眈眈。"
"身为臣子,怎能不为陛下分忧?"
"眼下陛下正是用人之际,你我臣子当尽心竭力,荡平所有能威胁大秦之敌,而不是如你这般推三阻四,托病不出!"
王贲手指微微收紧。
"朕从不强人所难。"
轿帘后,响起赢政不辨喜怒的声音,"通武侯既然想要告老还乡,朕允他便是,何必阻拦?""小十一,我们回家。"赢政道,
"哼,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鹤华重重向王贲哼了一声,如被激怒的小奶猫儿,奶凶奶凶的,“还有王离,我也不要理他了!"
——坏人,还在误会她的阿父!
“再也不理你们了!”
"你们过分!"
王贲眼睑微敛,呼吸有些沉重,“臣让公主失望了。”
"通武侯,你简直糊涂
!"
蒙毅恨铁不成钢。
但不管众人如何讲,昔日的猛将不为所动,男人跪在草丛上,缓缓向马车上的嬴政拜下,仿佛只要他的额头点在草地,当年父子联手灭五国的绝世悍将便如流行坠地,从此再无消息。
——他要罢官还乡,而非再次领军作战的上将军。
亲卫们纷纷别开视线。
自古名将如美人,人间不许见白头。
可还有一种名将,他放弃战功赫赫,放弃他九死一生厮杀过的疆场,放弃他当年誓死效忠的帝王,只为求一个善终,一个庇护族人繁衍不息。
这比战无不胜的将军战死疆场、被无道昏君赐死更让人难以接受。鹤华被寺人抱到轿撵上。
方才隔着纱帘,她不能看到嬴政脸色,而今面对面,她被嬴政抱在怀里,她才现她的阿父并非方才说话时的没有喜怒,她的阿父远眺着自己的心腹爱将,眸色深了又深。
鹤华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阿父是人,并非没有悲喜的木偶,他也会难过,他也会愤怒,他被心腹爱将误解,被心腹爱将宁愿告老还乡都不愿再为他做事,他应该愤怒不甘的,或者像其他暴君一样勃然大怒,冷声质问王贲为什么,然后在得不到自己想要答案时,将这位为大秦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送上不归路。
可是他没有。
他没有也不会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是掌权天下的帝王,他永远风轻云淡,不悲不喜,绝对理智也绝对冷静,不允许自己犯任何错误,哪怕是在面对心腹爱将的背叛与抛弃。
——他的帝王威严不允许自己迁怒战功累累的将军。
鹤华眼睛红了红。
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对王贲说话有些重。
如果自己说话软一点,不使公主性子对他脾气,那他会不会就不会这样了?而是会再次为阿父号令三军,踏平周围国域?而阿父也不会就这样大度放手,让一个踏平五国的战将就此归隐田园?
“通武侯,我方才不该那样与你说话的。”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鹤华掀开轿帘,“武安君的例子在前,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可是,可是阿父真的不是那种人,阿父不是!"
王贲眼皮微抬。
>鹤华不明白,为什么世人总是误会阿父?
宫人寺人误会,六国余孽误会,甚至就连阿父的心腹爱将也误会阿父,觉得阿父霸道残忍,未来一定会走太太祖父的老路?
可阿父不会!阿父是那般骄傲的一个人,他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