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季笑眯眯,"但是有些话,我建议您还是听一听,比如说,您这次过来是以什么身份来劝阻陛下?"
“是以解甲归田的通武侯?”
刘季双手背于身后,慢悠悠围着王贲转了一圈,笑着打量着昔日让六国闻风丧胆望风而降的上将军,"还是不日便替陛下领兵出征的上将军?"
"若是解甲归田的通武侯,我劝您不必过去。"
"您已经决定归隐山林,几匹战马的死又与您有什么关系?"
“莫说只是几匹战马死了,日后纵然庸才领兵,让秦兵血流成河大败而归,也与您没有任何关系。"
王贲眼睛轻眯,墨色瞳孔清楚映照着语气轻快的男人的脸。
尸堆如山的杀伐,瞬息万变的战场,在男人看来不过是几句话便能略过的轻松事迹,他不会在乎,陛下也不会在乎,他们在乎的是扫平一切的雄心壮志,至于领土疯狂扩张之下的累累白骨,则无人问津。
“因为您不再是上将军,您决定不了几十万人的性命。”刘季叹了一声,"您所能决定的,不过是一方土地,些许侍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王贲抬眸。
"若是所向披靡的上将军,那便大不相同了。"
刘季话锋一转,"身为上将军的您,大可冲进去与陛下理论,战马对于军士来讲是不亚于性命的存在,只能死于疆场,而非上位者的口腹之欲。"
“正如将军您,您的归宿应当是战场,而非乡野山村,碌碌无为。”
“战无不胜者便该戎马为战,天纵奇才者本应叱咤风云,万众瞩目的将星应高悬星空,而非一闪即逝!"
刘季敛去面上笑意,慵懒声音陡然变得严肃,对沉默良久的王贲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上将军,陛下等您许久了。"
“上将军,敌军来袭!”“上将军,我们无路可退!”"上将军,您果然料事如神!""上将军,我们赢了!"“上将军——”
一声又一声清朗的高呼响在王贲脑海。
那些浴血奋战的画面,那些城墙倒塌的时刻,那些旌旗高高飘扬在云层将云层都染得猩红一片的绚丽在王责脑海不断上演。
他已记不太清,究竟从何时他们开始唤他上将军
,只依稀记得,最开始他们唤他少将军,带着探究的质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略显轻挑态度已说明他们的心思,战场是血和死亡的世界,没有人能凭借家世便能获得别人的尊重,只有带领他们穿越生与死的边缘,踏平敌军走向胜利的人,才能被他们恭恭敬敬称上一声将军。
少将军这个称呼是蔑称。
少,是他的年龄。
将军,是他父亲的职位,而并非他的。
但他并不急于摆脱这一切。
他在军营里住了下来,听着军士们唤他一声又一声的少将军,嬉笑的,轻蔑的,调侃的,他全盘接受。
他们讲他的父亲爱兵如子,与他们同吃同睡。他们讲他不过是借着父亲的名头来混军功,他的能力不值一提。
他们讲他永远做不到他父亲的程度,他高高在上,他骄矜自傲,他不是一个能打仗的将军,若让他领军作战,他便是下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哪一场战役?
他打了太多仗,已记不清究竟是哪一仗,只依稀记得大胜之后自己从亲卫手里接了锦帕,细细擦拭着自己脸上的血污,一群人突然冲进来,将他扔上天空——
"少将军,我们赢了!"
"将门虎子,您不堕上将军的威名!"他们兴奋着,呐喊着,让少将军这个称呼不再是一个蔑称。
他刚擦干净的脸再次被弄得满是血污。
不止脸,还有身上的甲衣,刚刚换的崭新的披风,他的一切一切被弄得乱七八糟,与这群在血水与泥泞中打滚的军士们没有什么不同。
——尽管他喜洁且挑剔,尽管他鲜少与民同乐,是将士们眼中高傲矫情且事多的“赵括”。
此役之后,赵括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哪怕他身上带着贵族子弟的种种恶习,哪怕他与父亲的性格截然不同,但那随他出生入死的几十万大军依旧接纳了他。
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父子联手灭五国,天下九州归于大秦,而他们父子也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再之后呢?
再之后是父亲油尽灯枯。
陛下亲至上将军府,带来医官无数,但父亲的身体早就败
了,之所以硬撑着,是因为他答应了陛下,要为陛下开疆扩土,助陛下成就千秋霸业,而今陛下为九州主,称始皇帝,父亲终于能放心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