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请他们到附近的饭店吃饭,让纪平澜感到不解的是,在李亦亭起身去洗手间的短暂空档里,赵蔓兮隐晦地表示希望纪平澜不要回国。纪平澜问起原因,赵蔓兮只是摇头,说她也说不好,但是国内目前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和谐安定,尤其是对于纪平澜这样的前国军将领来说。
纪平澜觉得她多虑了,因为他虽在国军却只跟日本人打过仗,也没有加入过蓝党,更是从来没有对红军放过一枪,就算红党现在严防死守地防备蓝党间谍,又怎么会怀疑到他头上来呢。
辞别了赵蔓兮,他就打算回老家走一趟,李亦亭还特地请了假陪同他一起回去,沿途更是不断指给他看新中国的新气象,言语中颇以自己是红党的一员而自豪。
但是一到家乡,纪平澜就觉得不对了,他发现乡亲们都在用一种极为怪异的眼光看他。
等他不明所以地回到纪家的祖宅,更是大吃一惊,老宅已经被分给了好几户人家一起住,并且被他们改建得面目全非,而他的家人却一个都不见了,不管他怎么问,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住户都是三缄其口,一问三不知。
几经辗转,纪平澜终于找到了他嫁在同村的一个姐姐。他姐姐的丈夫——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瘸子起先并不准他们见面,直到李亦亭出来干涉,那人才带着戒备的神色勉为其难地把他姐姐领了出来。
纪平澜更是困惑,虽然他对姐夫没有多少印象,但至少记忆中的绝对不是这么一个瞎眼的老瘸子。
等到他听完了姐姐的叙述,更是出离愤怒,要不是李亦亭及时拦着他,他都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原来早在内战都还没打完之前,红党就在他的老家轰轰烈烈地进行了所谓的土改,一张文件下来就将纪家几代经营才攒下来的资产全都没收充了公。
这还不算,他们还残酷地批斗了他的家人。纪平澜的父亲被枪毙,罪名就一条:因为他是地主,大哥在批斗中被打死,二哥带着大哥的两个孩子连夜出逃,从此不知所踪,四弟据说跟着蓝党撤到了台湾,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这个姐姐更是被迫与原来的丈夫离婚,嫁给了这个成分比较好的伤残退役老红军,才得保平安。
纪平澜无言以对,他本想着给姐姐一笔钱,但是姐姐死活不肯收,她已经被吓坏了,深怕一旦被人发现她还有点余钱,就会再度遭到迫害。
临走时姐姐哭着对他说:“莲生呐,你赶紧走吧,走得远远的,能不回来就再也别回来了,这儿已经没有家了。”
说到这里,纪平澜停了下来,现在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暴怒,有的只是木然和茫然:“我不明白,父亲虽然从小对我不太好,但他并不是什么恶人,他对乡里人一直都还算厚道,常给有困难的人家借粮或者免租,他有什么罪?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反而那些受过帮助的人都还落井下石。”
纪平澜对家人并没有多么深重的感情,就像家人对他一样,他也明白人总是会死的,可他难以接受这样的一种结果。
在这件事上何玉铭也无法安慰他,只能握着他的手,静静地看着他。
纪平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讲述他在国内的经历。
就在同一天,他还在老家的集市亲眼见到了一场批斗大会,挨批斗的是几个他不认识的人,听说是镇上的老师。
他亲见领导批斗的人怎样鼓动起人们的情绪,激发出人们的仇恨,人们又是怎样的狂热和群情激奋,就仿佛台上的不是几个原本备受尊敬的老师,而是烧了他们房子杀了他们全家的仇人一般。
而这几个人被批斗的原因,只是写了几篇批判红党不良作风的文章,就如同以前他们肆意发文批判蓝党的官僚腐朽一样——他们想必是骂习惯了。
纪平澜有种不好的预感,赶紧找人一打听,才知道他最尊敬的先生果然也被揪出来批斗过了,那个耿直的老人,都已经那么大年纪了,还被戴着高帽挂牌游街。老先生回到家就气得一病不起,没几日就身故了。
纪平澜心灰意冷地离开了家乡,他无法再在故土找到半点慰藉,看到的只有那些令他不可名状和难以理解的事情。
如果是哪个山头的强盗占了他的家园,杀了他的家人,他可以去找强盗报仇,如果是日本鬼子践踏他的故土,屠戮他的故人,他也可以去讨伐日军,可是如果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少数的、具体的对象,而是平民大众本身呢,他又能怎么办?
连李亦亭也没有想到纪平澜的探亲之旅居然会这样收场,他试图宽慰纪平澜,说这只是少数现象,改革大潮下个别的牺牲总是难免的,他应该放眼大局。只是他的言语听起来已经苍白无力到恐怕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了。
纪平澜没有跟这个老同学争辩,因为他看出来了,李亦亭早就不是当年的皮猴子,说白了人家其实就是来监视他的。
他现在不论到哪里都在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被监视着,尽管他从来没有伤害过红党红军半根毛,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也都是在抗日救国,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他是不是昔日的抗战英雄已经无关紧要了,那些偶尔暴露出的监视者看他的眼神,就跟看一个汉奸没有什么两样。
故土还保留着过去的样子,但却已经物是人非,完全成了另一个他不能理解的样子。
李亦亭仍希望纪平澜能回国,并且帮忙劝说何教官也回国效力,纪平澜假装答应了,因为如果不答应的话,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离开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