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褚嬴回到南梁已经两年,这两年来,对褚嬴可谓是度日如年,他苦苦等候,世道没有为他增添丝毫的友善。梁武帝再也没有提及那个遗落在藏空寺的南梁第一棋手褚嬴,褚嬴这个名字,在南梁也越隐晦默默,只有棋界寥寥数人会偶然提及。两年来,石兰日日陪伴褚嬴,和他下棋,听他指教,陪他聊天。石兰棋艺日有进益,褚嬴指尖的棋子却日渐式微,失却光华。棋局上,石兰思考棋局时,偶然一撇褚嬴,总见他对着空气出神,石兰的年纪,解读不出来这那目光蕴藏着什么,似是深邃,又似是忧郁,甚至还有几分对外界事务漠不关心的冷漠,他那曾经只专注于围棋的炽烈双眸,像被浇熄的烈火,只留有淡淡余温。
“你看什么呢?”褚嬴这时会意识到气氛的寂静而回过神来,现石兰在看他。
“师父您刚才跑神了,是不是我的棋下的太差,让您觉得无趣?”
褚嬴摇摇头,看看棋局道:“我只是想到,棋局再复杂繁复,也有解的棋方法,人心却另当别论,人比棋更加难解。我一生跌宕沉沦,只因一不懂世故,二不懂人心。”
“世故难道不是人心吗?”
褚嬴道:“世故是人心错落有致的表象,终究不是人心的深处。”
石兰忽然笑了,褚嬴奇怪道:“你笑什么?”
石兰道:“我以前看师父的棋,出神入化,人品也是圣洁不染,就不像是一个人,我想您一定是什么星宿下凡来的。现在师父竟然也要参悟人心了,又好像一下子从一个神变成了一个人。想到这儿,就不自觉的笑了。”
褚嬴脑子里忽然想起时光问自己星座的话,他还记得自诩文曲星的回答,不觉间思绪就回到了围达网的时候,那时候,褚嬴下棋的心境,和现在完全不同,于是更增添了一丝落寞道:“石兰,你该下山了。”
石兰心中一凉:“师父,您不想教我了?”
褚嬴摇摇头:“你的棋艺已有火候,但是只跟我下棋,你的棋路会被限制,你下山后,要多寻找高人对弈,这样于你的棋力也会大有长进。”
石兰焦急的道:“可我觉得您的好多本事我都还没有学会啊!我还小,再等两年下山不迟。”
褚嬴摇头:“我前段时间抽空,编了这一本棋谱,里面有近一百局的对弈和注解。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赠给你的东西了。我不能耽误你,下山去吧!”他从来没有自居石兰的师父,但是也尽其所能倾囊相授,只是远不及教授小白龙时的热情,和传授时光的耐心。大概是因为他与围棋的缘分,本能的不愿让一个热爱围棋的少年失望,才勉力而为吧。石兰自是无从比较,他对前面的两位师兄一无所知,也不曾觉得褚嬴不愿教他,他自小尝尽人情冷暖,似褚嬴这样温和仁爱的人,纵使一日日渐渐冷淡,在他心中依旧是亲近可人的。两人相处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年时间,除了棋艺的较量,彼此心境是毫不相通的。
“棋谱?怎么没取名?”石兰接过棋谱,看到封面上空无一字,问道。
“又不是书,要什么名目。”
石兰翻阅开来,他悟性甚好,快的过了几页,现里面的棋局莫不精妙绝伦,多是褚嬴和旁人对弈的棋局,也有不是的,棋局旁会有注解关键手法。最后一局,更是神乎其技,却寥寥数字写道“此一手可以扭转乾坤”。
石兰顿时被那一局棋迷住,看罢道:“师父,这是您的棋局对吗?处处皆是妙手,只有与这样的高明的棋手对弈,才能下出这样的棋。这局棋黑子厚重缜密,白子巧妙精纯,怎么您只注解了这一手呢?而且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是师父输了!是什么样的人,能赢师父?”
这是褚嬴和俞晓阳的那一局棋,上面并没有标注下棋双方的名字,石兰熟悉师父的棋路,才能看到出白棋是师父下的,褚嬴标注的那一手,正是时光后来补的,石兰便当做是那一局棋的子。
褚嬴看了眼那局棋,心有神往,并没有解释,那局棋他没有输,因为输赢已经不是这局棋的的重点。若说重点,也只有那一手,和步步为营的每一步棋。无论谁赢,那都是一局令众生棋手叹为观止的棋。
石兰背负着棋子和棋谱,游历四处,拜访各处高手,棋艺日渐精纯,从十战九胜到几个月来从无败绩,在南梁一时间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下至市井村夫,上至王孙贵族,远至避世高人,鲜无人知。许多达官贵人闻名也会宴请他入府对弈,但谁也弄不清他的身份,师承何处,看他小小年纪,身着暗灰袍子,形貌颇不起眼,相形之下,棋力却如此之高,竟然有褚嬴当年的风范。褚嬴又是谁,过去的人了,不提也罢。许多问号和色彩,给这位少年增添了几分有趣的传说。
他名气日盛,心中自豪之感油然而盛,想起他日师父得知,定会十分欢喜。如此过了一年多,临近年关,春风得意的石兰忽然想起师父褚嬴此刻落魄于藏空寺,便想归山探望。一入寺庙,见到小沙弥,喜不自胜,奔上前去拥抱。说了两句话,就要入寺找师父。
小沙弥告知:“褚大人已经不在寺中了!”
“走了?去了哪里?”
“应该是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吧!”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走后不久。”
“你怎么不拦着!”
“小僧···”小沙弥不知作何应对。他确实不曾拦阻,但也不曾觉得自己应该拦阻。
“为什么甩下我!”他不禁反问道,记得褚嬴从前的居所,就在不远处的山腰上,便匆匆赶过去,那里也已人去楼空。戚戚冷冷的竹屋里,散落着被风卷来的枯叶,四处蛛网盘结,似是许久不曾人住。桌上的棋盘棋篓已积下厚厚的灰尘。
“连棋也不曾带走吗?”他心中无限怅惘凄凉,默默的走过去,将棋盘上的灰尘拂去,回想着褚嬴的棋谱,将棋子一颗一颗摆放上去,便好像褚嬴就在身边教授他一般,想到此生可能在也见不到褚嬴,心情难以抑制,附在棋盘上大哭起来。
“你到哪里去了呢?”石兰不禁问着。这也是褚嬴心中的问题,他不知该何去何从。他回归南梁后,心境常常感觉无比的孤独,这种孤独感经年不散,以至于他还是会常常想到时光,一想之下更是落寞。褚嬴也许没有意识到,人生来是孤独的,他因为有了围棋才忘记了孤独。围棋也是孤独的,只有找到了对手才会感觉到安慰,他一生寻找神之一手,又何尝不是在摆脱无人对弈的孤独。但是在时光的心里,他感受到了围棋之外的世界。一旦意识到这个问题,跳出围棋的格局,他整颗心整个人生都是孤独悲凉的,他或许不是追忆时光,只是追寻一种心灵的温存愉悦,那种愉悦,只有时光给过他,而他住在时光心中,时光的愉悦他亦能感同身受,思及过往,对比南梁,更让他会悲从中来。
他走了,他在寻觅什么,也许什么都寻觅不到,他只是不想呆在原处听到内心孤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