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只能这么说。
皇帝恐怕是快不行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他开始有意地放权,让皇太子为他处理朝政,也很少再理会那些呈给他的密折,反而全权交给太子一人处置。这是一个步入老年的皇帝在终于力不从心之时才会做出的举动。
他现在重视的事情是惜命。例如说今日的立太子大典结束之后,他便累得气喘吁吁,去皇后宫里用了午膳随后就在皇后的侍候下罕见地睡起了大午觉,直睡到黄昏才起。
外头的宗亲、文武百官们、所有的场面活全交给皇太子一人应付处理。
因为要陪着皇帝,所以陶皇后也抽不出身去探听婠婠的消息,对自己女儿的处境一无所知。
*
夏日午后的阳光刺目逼人,照在奉极殿内的黑色地砖上犹如碎金一般耀眼。
不过为了供奉祖先和一些有突出功勋的臣子,殿内冬奉炭夏奉冰,冬暖夏凉还算宜人。
此刻殿内只有她一个人。
婠婠跪在蒲团之上虔诚叩拜祖先,凤冠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微响动:
“宗女晏稷悟,不仁不孝不忠……愿乞祖宗庇佑,扶本正元,让我魏室江山不至拱手送于他人……”
“哐当”一声,代表着魏室无限尊荣的奉极殿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随后又是砰地一声,门又被人踹的关上了。
婠婠吓得浑身一阵哆嗦,可硬是强撑着没有回头去看他。
“晏稷悟,你当然不仁不孝不忠!
你不仁,明知道你是属于我的,还故意去和陶霖知暗送秋波私有往来,想来就是故意激我去杀他吧?这是你对你大魏的子民不仁。
你不孝,你不愿同我交合欢好,不愿和我结恩爱,反而还想着让我娶妻生子,是存心将你魏室江山传到旁支手中混淆血脉,你对你祖先、君父不孝!
你不忠,是对我不忠!一而再哄我诓我、说要和我好好过日子、一心一意待我,结果骨子里是个离不得男人的、我才走了几日就要和外头的野男人私有勾结,你眼中有过我、有过我们的誓言承诺么!”
他闲庭信步般绕至婠婠面前,手中执着一方墨色的紫玉竹戒尺。
婠婠一下认出这是她幼时皇帝赐予教授她学业的儒师潘映铼的戒尺,上书皇帝亲笔题的金字:
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
君父只想将她培养成一个稍有些学识的女孩,不至于是个白丁便是了,实际上对她的学问并没有太大的期望,这方戒尺也只不过是拿来当摆设用的,所以潘太师从未打过婠婠半下、督促她习字读书之类的。
自然了,更多的原因还在于婠婠自己争气,从来都是个听话的乖女儿、好学生,让君父和潘太师十分省心。
本朝没有什么伴读替皇子们受罚的规矩,谁犯错谁就挨打,每位皇子皇女的老师都会收到皇帝钦赐的戒尺,用来让他们教训皇子们好好读书。
而且老师打皇子也都成了定数,没有哪个太师太傅不敢打皇子的,越是打才越是用心。
昔年婠婠的外祖父承恩公陶老公爷也做过皇家老师,只专讲《史记》里的学问,他就打过皇帝和寿王、齐王他们的手心,他老到现在也还好好的,可见皇帝恼羞成怒报复了么;皇后的大殿下璟宗因是嫡长子被寄予厚望,小时候更是没少挨打,这点上皇后从不心疼;晏珽宗做皇子时亦不例外,哪怕是规规矩矩完成了先生布置的学业,偶尔也要挨上两下,旨在教会他“戒骄戒躁”。
只有婠婠从没被人碰过一根手指头。
晏珽宗伸出戒尺,用它的一段慢慢勾起了婠婠的下巴、亵玩似的逼婠婠同他直视。
她今日真美。
为了他的册封大典盛装打扮了一番,她描了眉、涂了唇脂,额间贴了珍珠花钿,连眼尾都用羊毫小笔蘸取兑了金粉的妆脂勾了一道旖旎的线出来,趁得她的眸子纯净而晶透,犹如世间无双的清透宝石。
轻盈的身躯被裹在奢华的裙袍之下,依然看得出她的腰肢纤细,身姿玲珑。
其实晏珽宗现在很想同她说的是:婠婠,皇后今日戴的凤冠真好看。我已命两班匠人为你也打了一方凤冠出来,定比你母亲头上的那顶更奢侈美丽,来日让你戴着它、正大光明地和我站在这奉极殿面前祭祀你魏室先祖。
呵,他心中直笑。历朝历代都只听说皇子想造反僭越,只有是偷偷给自己做龙袍,头一回听说先忙着给自己的女人打凤冠的!
晏稷悟,枉你也读了那么些史书,你看看那些前朝千古的君王将相,哪一个会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做这么多、卑微到这个份上,你还不知足!
泪珠在婠婠的眼眶中转了一圈,她为他的指责而感到极端羞恼和无地自容,随即便反唇相讥:
“本宫再不是,哪里轮得到你来指责,你又算什么?本宫是魏室宗女……”
一边说着,她抬手拨开了晏珽宗挑起她下巴的戒尺,以手撑地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地从棕黄色蒲团上站了起来。
晏珽宗身形不动,只是用抬起的戒尺戳了下她的肩膀,她便被他又推倒在了地上。
“晏稷悟!你给我听好了:你再敢和我顶嘴一个字,我就砍了他一根手指;你再说一句不入我耳的话,我就卸了他一条胳膊一条腿,直到把他弄成人彘才算完!弄死了他,你还可以数数你陶家剩下多少表亲姊妹够我杀的,只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