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奇怪地看着他:我是我啊,不然能是谁。他拉过我仔细端详:好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抿嘴一笑:是不是挺像你的?他慢慢地点点头:确实变化挺大的。然后他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事qíng似的说:对了,我成功了!我考上重点高中了!
我也替他高兴,兴高采烈地抓着他的手,激动地大叫了起来。但与以前不同的是,我激动的不是他可以成功,而是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那个暑假的第一个月,王凯表现得格外勤奋,几乎每天都召集小伙伴们到空地上听他讲话,他兴高采烈地分享自己考上重点高中的心qíng,规划自己的未来,描绘自己去大城市之后的生活,我耐着xing子听,环顾四周,现至少有一大半的人和我是一样的心思。
后来他便很少出现了,听他奶奶说是他的父母把他接回了家,参加各种各样长辈的聚会,接受学校的表彰,他给我打过电话,兴奋地告诉我他去的酒店如何的金碧辉煌,他拿到的奖金如何的多,我听着不耐烦,以后便不接他的电话了。
王凯不在,我便担任起了孩子王的角色,外婆喜滋滋地说我今非昔比,家里来找我玩的人络绎不绝,大家用曾经看王凯一样的神qíng看着我。我也效仿他给他们讲故事,安排游戏,督促作业,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只是,偶尔心里会有一点沉甸甸的感觉,王凯如果回来,我该去哪里,是不是大家又会回到他的组织之下,王凯知道我现在像他一样并取代了他,会不会不开心?可我转念又想,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我是真的很想成为他那个样子啊。
那一日我正在空地上给他们讲清朝覆灭的故事,王凯突然回来了,他高兴地吆喝大家来拿礼物,摊开的塑料袋里有各种点心、饼gan、铅盒、钢等等。他眉飞色舞地讲述那些已经说过无数次的构想,他把那些礼物塞进每个孩子的手里,完全忽略了他们脸上略带嫌弃的表qíng。
后来,一个孩子把手中的点心丢在他面前,嘟囔着嘴说,我不要,我还是想听清朝的故事。结果其他的小伙伴也纷纷效仿把礼物放回到袋子里,然后转过头期待地望着我。
王凯站在原地愣了很久,不置可否地瞪着我,然后转身跑了。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六
我初中毕业后,外婆家搬进了市中心的楼房里,我也上了外地的重点高中,老房子便再也没有回去,儿时的伙伴们都断了联系,唯一还有几次来往的便是王凯了。
那时我在想,王凯肯定以一个胜利者的模样,坐在高三的课堂上,准备迎接属于他的果实,他像是早早规划好了自己的英雄梦,并最终踏上了充满鲜花和赞美的道路。而我,无论如何追赶他的脚步,都注定像夸父追日一般,只要他一日不停,我便追赶不上。
高中的学业陡然加重,我的成绩开始下滑,我曾经拼命努力保持的全班前五名,现在连前二十都进不了。担心害怕之余,我想起了王凯,向父母打听到他的学校和班级,战战兢兢给他写了第一封信。
那时他已经进入了高三,学业注定比我烦琐很多,但我却在一周后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他在信中依然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除了三言两语告诉我学习的方法,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讲自己高中优秀的成绩、优异的社团表现和额外的社会实践。
我们成为了友,几乎每周都要通信,而他的回信却几乎千篇一律,一开始我用溢美之词夸赞他,可渐渐自己有了应付心理,放缓了回信的度,而他的回信则更慢,语气也从最最开始的自信,变成了之后的疲惫、焦急。
其实他在信中也只提到了只言片语,但我依然知道他现在过得压力很大,他提到自己开始失眠、头疼,神经有些衰弱,提到第一次的月考成绩有所下滑,老师找他谈话。在王凯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里,他说,为什么大家都要bī我?我一定能做得更好,为什么没有人再相信我了呢?
至此,我们便断了联系。我又给他写了回信,然后又写了几封,都石沉大海,然后他们那届高考毕业了,我也再没有去信,王凯于我而言,已经是一个失踪的人。
而那时的我,已经和当年小学的毛孩子完全不同,我是学校的广播站站长,拿到了全国演讲比赛的第一名,每年的元旦晚会我是主持,还是学校的长跑冠军,作文大赛拿到了第一名,学习成绩保持在全年级前十,这些都是我曾经想都不敢想的。
高考后填报志愿,我又想起了王凯,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会报考哪所学校,这时我才猛然察觉,王凯已经深深进入我的骨髓,我会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事,也会把自己放在他的立场去考虑问题,我一时间有些恐慌,究竟是我变成了他,还是我本来就是他。
高中毕业后,我一度想见他又害怕见他,我搞不清楚自己的心qíng,想问问他考上了哪所重点大学,生活在哪座城市,那个立志像风一样自由的男孩,如今是什么样子的。但我又害怕他不能如愿,从他的身上再一次看到自己不确定的未来。
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没能再联系到他。
七
2o14年的夏天,我从北京回到家乡办事,一天和母亲逛街时意外遇到了王凯的母亲,我没见过她几次,反倒是母亲和她聊得熟络,她问起我的近况,一再赞许我今日的小小成绩,我几次张嘴想问王凯,却都被母亲的眼神拦了下来。
临告别时,我忍不住问王凯的母亲,阿姨,王凯现在好吗?她点点头,这孩子啊,从小心太高,高考失败后就上了石家庄的大专,然后回来现在在一家公司做文员,不过结婚啦,挺稳定的。
我内心一惊,不露声色地说,您能不能给我个他的电话?
回到家中,我一次次拿起手中的电话,王凯的电话号码和微信号已经在脑子里背得滚瓜烂熟,却迟迟没有勇气拨出号码,想了许久,我添加了他的微信。没过一会儿就被通过,我惊喜地看着他的头像,正仔细端详他的模样,没想到他主动给我来了信息。
文宇,你好。
我盯着这四个字不知道该说什么,索然回复了几句,约好过几天见面吃饭,十几年未见,不知我和他如今是怎样的光景,越是想要寻觅什么曾经的蛛丝马迹,越是觉曾经的一切如此不堪一击。
我不断想象,再次见面我该如何做,是像多年未见一般来一个热qíng的拥抱,还是像大人一样握手,抑或是像好友一般相谈甚欢,还是已经是陌生人般客气,而当我真的见到王凯后,我才知道,这些年的时光,终究是错付了。王凯瘦了,黑了,曾经的浓眉大眼依然还在,但却搭配在瘦削的脸上,显得不合时宜,个子长高了一些,却差我一个头,穿了一件普通的半袖,领口有些泛huang,泛蓝的牛仔裤皱皱巴巴,一双运动鞋的白边已看不清颜色。
文宇,你好。王凯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了手,眼神里带着一种拒绝和冷漠,我熟悉这种眼神,他曾经在看陌生人时就是这个神qíng。
我赶紧握住他的手,故意夸大语气说,凯哥,好久不见啦!咱哥俩有多久没见啦?王凯松开我的手,自顾自朝里走去,我自知没及时闭嘴快步跟了过去,落座后他看了我一会儿说,十三年零八个月。
我没反应过来,啊?他说,我们有十三年零八个月没见面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这么久了?他点点头,嗯。
八
我可以预想到那顿饭吃得缓慢又焦急,各自沉默,各怀心思,而这种心思,不是我所想的因为长久不见面带来的隔阂,我明白这样的鸿沟是自小就有的,从他那一天坐在我的netg前看书开始,彼此之间就已经拉开了一道口子。
菜上齐后,王凯给我看微信里的公司群,他说你看,前几天我们老总给我们群了一篇文章,说写得特别好,让我们每个人都阅读学习,我看完后才现那是你写的,呵呵。
我脸一红,是吗?写得不好啊。他笑笑,挺好的,不错。
谈话就此打住,王凯坐在那里认真地吃东西,我在脑子里焦急地想的话题,但我现除了我们共同度过的几年寒暑假,几乎再没有东西可以讲,我又不确定这些陈年旧事他是否乐意听,只能一杯一杯和他不断地喝酒,我怕只要一停下来,沉默和尴尬就会像这空气一般充满四周,任凭如何挥手都无法赶走。
后来王凯让我讲述自己的生活,我猛地喝了一杯,然后尽量不带感qíng色彩地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我刻意回避掉一些成绩和闪光点,用旁观者的口吻像念报告一般说话。王凯的神qíng隐藏在酒杯后,看不清楚,我只是觉得他的眼睛一闪一闪,仿若多年前的模样。
良久,他声音低低地说,这不就是我吗?这不就是我曾经想要的生活吗?为什么你可以,我却不行?为什么是你?凭什么不是我?
说完,他将瓶中的酒一口气喝光,然后醉倒在桌子上。
我看着他一脸惺忪,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默默对他说,从小我就想成为你,我觉得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说要像风一样,你要去大城市,最后你没有如愿,你心里有苦我知道。曾经我想成为你,可后来我明白,长大后,我成了我自己。
你是我的哥哥,我的良师益友,我敬重你。说完,我低头gan了手中的酒。然后王凯低着头,一把抓住我,他眯着眼睛看我:你好好gan,加油,别像我一样被束缚住,到最后,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一把拉起他,对他低吼:没有人束缚你,是你太要qiang,要的太多!
九
后来,我回到了北京继续工作生活,直到2o15年的net节前夕才回到家,姥姥去世了,办完葬礼后,我和母亲坐下来聊天,说起了曾经童年在老房子的生活,也谈起了王凯。母亲擦擦泪,叹口气说,这孩子,命不好啊。
我问怎么了,母亲说,他妈前几天还来咱家,求你爸给他找份工作,他之前在单位因为别人骂他窝囊,跟人打架被开除,家里赔了好多医药费,老婆也跟人跑了,他过得不如意啊。听他妈说他去了南方找工作,估计这net节也不回来了。
我听完心里堵得难受,回到房间关上门,偷偷哭了一场,不知道是替他难过,还是替自己悲哀,我刚满26岁,却感觉已度过了一生。2o14年的那个夏天看着王凯隐约的白,我感觉到他的衰老,而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也老了。
我的书架最上方摆着一本书,是曾经王凯在我netg边读过的那本明星自传,我之前从外婆家拿了回来,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我从书架上拿出这本书,抚摸着封面看了许久,然后像下定决心般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觉得有些话想对他说,电话那头却提示该号码是空号。我又打开微信给他信息,竟然提示此用户开启了好友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