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到底年纪大了,脾气阴晴不定,卫衡也无法猜透皇帝的心思,他不敢有所耽搁,忙换上官服出去了,一边在心里暗暗揣摩着延昌帝的意思。
他的身上,到底还担着一个懿文太子旧部的名号。
一路行到宫中,猷徽殿外萧鹤奴已经等候良久,见卫衡到了,便先将他引到偏殿稍候,一面向皇帝轻声通报道:“校书郎卫衡卫和钧到了。”
延昌帝此时正站在桌前写着什么,听了这话,也只微微点了点头,算作知道了的意思,萧鹤奴便出去请了卫衡进来,又阖了殿门守在外面,并不再进去。
卫衡伏地叩道:“臣下卫衡拜见陛下。”
延昌帝没有出声,仍旧抄写着手中的道家经卷,只是下得越来越急,字迹也变得越来越张扬潦草,到了后来,天子似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狠狠地把蘸满墨汁的毛狠狠地掷到了地上,双手撑着桌子,不住地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他才渐渐平静下来。
卫衡仍旧跪伏在地上,没有出声,延昌帝慢慢地从堂上踱了下来,走到他的身边,停住了。
“起来罢。”天子语带疲倦地说道。
卫衡站了起来,恭敬地垂立着,不敢去窥探皇帝的神色,延昌帝又回到堂上坐下,良久,才说道:“边地通市缺个人主持,我属意你去,你心下想什么,一并说了吧。”
卫衡有些惊疑不定,通市之事,事关重大,所说艰难了些,可一旦办好了,便是百十年用不尽的功绩,他顿了顿,说道:“此事事关国体,衡不过一小小校书郎,怎敢担此重任,何况北地尚有赵老侯爷坐镇,倘若累及此事,便是小子不是了,臣下恳请圣人收回成令。”
延昌帝恹恹地歪坐在御座上,居高临下地觑看着他,一双苍老但却仍然锐利的眼睛扫过卫衡,却在此时骤然难。
“朕还没老呢!眼睛还能看清人,你做出这幅样子是给谁看!”他从手边抽出一本书,直直砸到了卫衡的额角。
卫衡却岿然不动,他猛地抬头,眼神炯炯,突然跪地再拜而道:“那便请圣人答允小子一件事。”
延昌帝再次站了起来,他又走到卫衡的身边,冷冷地注视卫衡片刻,一脚踹到了卫衡的肩上。
他怒道:“你威胁我,你敢威胁我?!”
卫衡的身体不由向后一倾,但很快撑住了,他并不畏惧,仍然望着延昌帝,再次说道:“请圣人答允臣下一事。”
延昌帝又盯了他一会,忽然笑了:“聪明小子,我没看错人!”
他朗笑出声,继而把一样东西扔到了卫衡怀里:“起来吧,地上凉,我还要用你,别折腾坏了身体。”卫衡忍住疼痛慢慢站了起来,等他凝神细看怀中事物时,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天子剑。
但三十年前,或许更早,它并不叫这个名字。“拂云”,也许很多人早已忘记了它的存在,但也有人会在朦胧中想起它,想起它曾经的主人。延昌帝从庄靖太子手里将这把剑接过,也就秉承了他的意志,殊料后来物是人非,剑便收入鞘中,添了纹饰,至此蒙尘二十余载。
但它毕竟是一把剑,一把足够锋利的剑。
延昌帝恍若不觉,他没有望向卫衡:“知道要做什么吗?”
卫衡答道:“办通市,开榷场。”
延昌帝又问道:“除此之外呢?”
卫衡语气坚决:“杀私商,清吏治。”
天子点了点头,他转过了身:“好!”
他望向卫衡:“出去吧,你不需要我再说什么了,去吧,去厩里挑一匹好马,这便启程吧。有马在,没人敢阻挡你的前进,有剑在,便诛尽所有胆敢生事的人。”
他的神情带着从未有过的温和,延昌帝慢慢地说道:“去吧,去吧。”
卫衡退了出去,延昌帝却依旧坐在堂上,他望着空荡的大殿,慢慢地站起身,宫娥们簇拥着皇帝,他却推开了萧鹤奴想要搀住他的手,又命众人留在原地,独自一人走在宫道上。
延昌帝年纪大了,猜忌心愈重,却越思念故人。
这几年间,每当午夜梦回之时,延昌帝总是会梦见故人,梦见死了的孝悫、孝敬皇后,早逝的懿文,梦见大哥哥,也梦见恨不得能生痰其肉的先皇。
在梦境里,他们还是那样的鲜活、年轻,那时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尚未娶妻开府,大哥哥也还是众人称道的太子,他一心做庄靖太子的辅弼之臣,太子也喜欢他,如兄如父地教着他的功课,指点他的骑射。
事情的改变也许就在人们无法察觉的一刻间,先皇偏爱幼子,那孩子年仅五岁便透露出了废长立幼的意思。
可庄靖太子已经做了四十年太子了,皇帝又曾下诏令四品以上官员子弟入侍东宫,这样板上钉钉的事,多少人已舍了出息的儿孙绑到东宫的身上,倘若真叫先皇得偿所愿,待到帝继位,便真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那时的延昌帝人微言轻,在许多事上无能为力,庄靖太子到底是败了,他自然无法和早有防备的先帝匹敌,那孩子也很快暴毙在宫中。
后来延昌帝登上了帝位,他也很快明白那不过是先帝一计阳谋,逼着大哥哥不得不选的阳谋,过去的亲人6续离开,后来人仅仅敬畏于他的身份,但是他始终未曾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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