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月华楼
云遮虽然是个小地方,入了夜倒不算清冷,本地物产颇为富饶,乡民在衣食住行中,对【食】这一项格外热衷,加之本朝又将宵禁延后至三更,万家灯火时街市上人潮不减反增,尤其酒楼茶肆更是热闹。
季熠不到酉时便坐在了“月华楼”二层靠窗最显眼的位置上,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等到人。他不着急是因为在楼上早就看到了谢观南,这个小捕头明明准时到的,非要在附近晃来晃去,磨蹭了许久才上楼,还以为没人看到他纠结踌躇的样子。
谢观南坐下后自顾自点了酒菜,直到跑堂的伙计看了看他又看了眼季熠,他才仿佛想起来这顿饭是自己做东道,开口问季熠还要吃点什么。
以当过京城捕快这样的履历来看,谢观南实在是有些和经历不相称的青涩。他太没有城府也太不世故了。捕快这种职业是必须要和很多人打交道的,接触的人上至达官贵族,下到三教九流,但谢观南的喜怒全在脸上,这是做捕快的大忌。
“你怎么会想到要当捕快的?”
“老子喜欢。”谢观南在席间几乎不主动寻找话题,但季熠有问,他还是会答的,谈话虽然不热络,他吃得却很满足,月华楼的菜色果然非一般的小店可比,就算是放到京城卖也拿得出手。
季熠看着那双在桌上东奔西顾的手,想到了在西雷山上,谢观南虽然一直把自己当山匪,倒是也没耽误他吃香喝辣,到底是多大的心才敢在别人的地盘上这么放心吃东西?不过谢观南的吃相还挺斯文,嘴里有东西时就不说话,一定是咀嚼完咽下后才开口。
“在京城忙?还是在这里忙?”
“衙门的事你打听来做什么?”谢观南吃了个半饱,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季熠,现他不过呷了几口酒,几乎没有碰菜,“这里的菜,入不了季大当家的口么?”
季熠拿起酒壶替谢观南续酒,笑道:“是……也不是。”
想起在西雷山上的那几天,谢观南不得不承认,好像季熠那儿的厨子,确实有些不俗的本事,也不知道原先季家到底是多高的门第,尽管现在落魄至此,但吃穿住用依然是普通百姓赶不上的精细,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说了,我下山是来找你说话的,你若愿意跟我多说几句,青菜萝卜我也甘之如饴,但若你不搭理我,龙肝凤胆也食之无味。”季熠的手肘撑在桌面上,扶着自己的额角,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酌的人,“季某生得惹人厌么?”
“哈?”谢观南差点被半口酒呛着,这人长着这样一张被仙人抚摸过的英俊面孔说这话不怕被雷劈吗?好好一个士族子弟怎么生了副无赖的性情,不跟他聊天就像是欠了他似的,尽管心里这么腹诽,嘴上却还是答道,“京城忙一些。”
谢观南心软,就好像之前在酒楼外面徘徊了那么久,最终还是决定不让客人空等,进来吃这顿饭,季熠不怕自己显得缠人,因为他笃信只要开口,谢观南就不会让他一个人被晾着:“京城治安不好么?”
“这世上有人作恶,与在哪里关系不大,什么地方都可能有坏人,京城汇集五湖四海之人,人口数量决定罪犯比例罢了。”提到了这个,谢观南不免想起在京城的师父和他那些同僚,“天子圣明四海升平,善之地,自然捕快也是最好的,治安怎会不好?”
“你一个人过来,还是带了家眷同行?”
通常若是短期调任,官职无论大小都不会携眷上任,但如果是被贬外放,那多半就不是数月乃至一年半载的期限了,捕快不算官职,但京城总管全国刑狱,下放几个人到地方的事也是有的,季熠这个话的意思就是已经清楚谢观南是怎么来云遮的了。
谢观南如今也不觉得季熠能知道这些有什么奇怪,这人在云遮十余年,又是士族之后,地方上定是多有关照,他在西雷山上又有那些产业和营生,自然有人脉和必要对云遮的大小事了如指掌。
谢观南是京城人,父亲早逝,只留有母亲和两位姐姐,谢母是个厉害的主母,寡居后一人挑起家业,靠布帛生意养大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也都嫁在本地,谢家虽不是豪门,却也算得上薄有资产。
“所以我才问,你好好的家业不继承,怎会想起去当捕快?”酒过三巡,季熠见谢观南终于愿意多说话了,又把最先的问题提了出来,“你看账本的能耐,可比你当捕快强。”
季熠在山上故意拿出账本的时候,已然知道谢观南的来路,他是从来不做全然无法掌握的事的,只有眼前这小捕头才是什么都没探明白就一个人莽莽撞撞冲上山来想要替天行道。
可是谢观南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在他看来实在有趣,季熠也就忍不住把人留着,说想听京音也不是假话,但比起这个,自然是谢观南这个人更让他有兴趣。
“你懂什么?士农工商,商在最末。”谢观南瞥了一眼对面的人,看到那张让自己脾气上不来的脸,不自觉又把语气放缓了些,“我阿爷在的时候也请过先生教我读书,只是我这样的出身,非得是天纵奇才才有可能考出功名,这条路无疑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自认没有那份才情。”
弃文从武也不是一般人能熬得过的,季熠倒觉得谢观南比起才学,这股子执着的拧劲更为难得:“从商也没什么不好,柴米油盐哪个不需要钱,做个富贵闲人不比你风吹日晒做个捕快舒服?”
“富贵人的富贵见识。”谢观南嗤笑了一声,虽然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但他也没有继续去诘问对方,只是说,“天下钱财天下人赚,这是赚不完的,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别人不愿,我愿。”
季熠听说过,百姓中也是有一类人,对官门中人有着非一般的执念,哪怕只做到一个城门小吏,只要是和公职沾边也算光耀门楣,商贾之家也多有捐官这种事,但像谢观南这种明明有轻松安逸的日子不过,专门去谋一个辛苦的捕快差事,还是挺罕见的。
“我幼时曾被歹人绑票,是我师父救了我。”谢观南从季熠手边拿过来的那壶酒很快见底,他也没在意什么时候季熠又递了一壶新的给他,“后来我阿爷走了,我便同我娘商量,让我去科考我多半也考不出什么名堂,不如跟着我师父去做个捕快。”
这就说得通了,谢家家主早逝,不管是出于什么缘故,谢观南作为唯一的男丁,确实能做得了自己的主。虽然捕快不算官职,到底也是在衙门做事,尤其京城的六扇门统领整个京畿地区的刑狱,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当差的,谢观南能被选上,必然也做出了不少努力。
“可你这样便绝了自你以后三代科考的路了,这也使得吗?”季熠见谢观南喝的酒多,夹了些菜去他碗中,“你不考,也不为儿孙想么?”
捕快不算贱职,但士大夫以为有辱斯文,故而历朝历代都有个捕快不得入仕的规矩,非但本人不得考,三代内的子孙都不得参加科举。
“我先是我,而后才是别人的什么人。为人子,为人父……都得排到那之后”谢观南酒后话确实密了不少,甚至都开始主动提问了,他指着季熠,“你倒是会说我,怎么不见你去科考?难道打算在这西南小县待一辈子?这叫做为子孙考虑?”
“在这里一辈子……也无不可。”季熠深深望了谢观南一眼,这个小捕头总会冷不丁说出一些叫他意外的话,他伸手捉住那只快点到他鼻尖的手指,轻轻按在桌上,“何况,我不会有什么子孙。”
“乱说什么蠢话。”谢观南不以为意,把自己的手从那人手掌下抽回来,又抓起酒杯。
季熠这样的人,就算不科考总也能富贵一生,只是谢观南看他并不应该是沉溺享受不思进取的人,但他无权去对别人的生活说三道四。
这可能是这晚谢观南最后清楚记得的对话了,那之后两人谈话的内容越来越少,而喝的酒越来越多,但他俩的酒量又都很好,到后来竟好似变成了在拼酒力,推杯换盏不过是想比出谁能先把对方喝倒。
季熠看着对座的谢观南,这个小捕头大概不知道西南的酒后劲有多足,酒酣耳热双颊绯红,虽然他变成话痨之后更有趣了几分,季熠却不能仗着自己熟悉本地酒的这点便宜去欺负他,于是眼看着谢观南都打出酒嗝了,他便头一歪,先趴到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