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与晓薇脸贴着脸,晓薇枯枯的发梢粘在她的脸颊上,她可以闻得见晓薇身上病人的气息,有点像正在腐烂的花或是草,她打来温水替晓薇慢慢地擦洗,晓薇是花,是不应腐烂的花,她一边替晓薇梳洗一边说,晓薇我真爱你,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
她把晓薇的头发绑成两只麻花辫子,完全露出晓薇宽宽的漂亮的额头,这使得满面病容的晓薇看起来年轻了些,她还为晓薇修了修眉,薄薄地敷了一点粉,用了一点儿肉色的口红。晓薇身上穿着宽大的一点儿形也没有的白色圆领病员服,微微给她在外面套上了一件自己的浅橙色的薄毛绒开衫,晓薇细瘦的手腕从宽宽的袖口里露出来,像一个小女孩似的被微微牵着下楼去散步。
微微说,你现在的样子,真像我妈年轻的时候,长得不十分像,气质像,还有,旁的地方也像啊。
这一天晚上,微微第一次见到了陈晓薇的父亲。看到了他,微微明白,晓薇为什么那么漂亮了,都说女儿像父亲。
陈晓薇把微微介绍给父亲,还说,微微的母亲也是做老师的,以前是市里挺有名的老教师,现在好多老前辈还记得她呢,课上得很好,差一点儿就评了特级了。“哦对了,爸,江妈妈好像跟你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呢。”
晓薇父亲笑起来,微微想,他年轻时一定是一个英俊的人,到现在快八十了,背略有点驼,可还是位像样的老人家。
晓薇父亲忽然地又问:“你妈妈姓江还是你爸爸姓江?”
微微回答:“是我妈姓江。您当年也是晓庄师范毕业的吗?”
晓薇父亲没有回答微微的话,而是又问:“你妈妈,她是不是叫江淑苇?”
顾微微把陈晓薇的父亲领回到母亲的家。
江淑苇刚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比平时更迷糊一点儿。
顾微微看见陈晓薇的父亲坐在妈妈的对面,想要伸手握住妈妈的手,却又把手缩了回去,他说:“江淑苇,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以前是同学,我们一起去扫盲班教书,你还记得吗?你、兰娟、我,还有沈佑书,我们成天在一块儿。”
似乎是佑书这个名字切中了母亲的心怀,她转头好好地看了晓薇父亲一会儿,笑起来说:“你是陈磊。”
陈磊大吃一惊,在路上她听顾微微说起,母亲江淑苇脑子有点糊涂了,他再也没有想到,近三十多年没有见到,江淑苇居然还记得他。
顾微微却是知道母亲的,她忘掉的只是现在,而对久远以前的事,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微微只是好奇,看晓薇的父亲的神情,妈妈和他,还有佑书,应该是有些渊源的吧?
原来佑书姓沈。
微微和妈妈留了晓薇父亲吃晚饭,堂屋的灯是新换的节能灯泡,越点便越亮。顾微微看着面前两张老得不像样的脸,却想起,他们曾经的年轻时光,美丽的母亲,英俊的陈磊,还有佑书。她不知道他们年轻时经历了什么,发生过什么,那种种的过往,顾微微像隔了远远地在看着一出话剧。隔得太远了,听不见声音,看不清人,只觉得那远远的地方,一片亮而暖的灯光下,必有一些爱、一些惦念、一些失望与希望、一些快乐和遗憾。那个是属于他们的世界,自己进不去,他们也出不来。
母亲十分得体地位陈磊布菜,微微想,在久远的过去,母亲是否也曾与陈磊同桌吃饭,也是这样替他布菜。桌子上一共三个人,却摆了四副碗筷,母亲每为陈磊布一次菜,隔一小会儿,必拣了菜布到那副多出来的小碟子里,很快那小碟上就堆得冒了尖。
送了陈磊出门去打车的时候,微微问:“陈伯伯,佑书是谁?”
微微想着陈伯伯年纪也大了,所以一直把人送到了家才又坐车折回来。到家时,母亲还在等她,跟在她身后,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微微问:“你晚饭没有吃饱吗?”
母亲有点羞怯地说:“我呀,跟好多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吃不饱,回回回到家里还要开水泡饭吃。就像上一回,我跟兰娟还有陈磊、佑书他们在夫子庙吃小煮面,多好吃的面啊,宽汤细面,足足的浇头,可是我还是剩了半碗。后来还是陈磊还有佑书两个人分着吃了。他们男孩子胃口大,平时也没什么好吃的,难得吃一次馆子,一碗面哪里够。”
微微知道她说的是以前的事,却微笑着说:“我看你不是吃不下,你是故意留给他们吃的吧?”母亲笑笑没有做声。
微微果然弄开水泡了两碗饭,跟母亲一同坐在饭桌前,就着一碗炒酸姜豆吃得很香。
母亲吃得慢些,微微看着她吃,伸手替她擦滴在下巴上的水。
微微想起陈磊告诉她的母亲年轻时与沈佑书的往事,她想,宝贝,你有多勇敢啊。你为了爱,什么都可以不要。不要生活,不要婚姻,甚至不要神智。
顾微微觉得自己活到这样大,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所谓至爱。
可是她母亲是有的。
有至爱的固然有伤痛,没有至爱的也有遗憾。
安得世间两全法。
人生永远是缺了一角的圆。
那一角,不是你苦苦寻觅便可以觅得到。
微微想:你比我执着,可是我比你通达。或许有一天我也可以遇到我爱他他也爱我的人,也许这一天就在明天,也或者这一天永不会到来,不过都没有关系。
微微给母亲请了一位小保姆,才十七岁,安徽来的,微微让她照顾母亲,做做饭洗洗衣服。小姑娘人有点呆呆的,倒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母亲平时还是很安静的,也没有病在身上,小姑娘的事不算多,闲下来母亲还会让她读读报纸、一块儿看看电视,日子还是很消停的。
这一天,顾微微接到了一张寄到学校的请柬。通红的底子上写着肖季远和另一个人的名字。
肖季远毕业了,听说找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他要结婚了。
婚礼还是挺像样子的,肖季远的岳父开场的时候说了两句。他自己的父亲是一个面色灰暗的人,穿得一身新衣,神情却极为局促,存在感很弱,总有意无意地躲在亲家身后,肖季远的母亲早亡,他以前告诉过微微。穿着浅色西装的肖季远自然英俊逼人,新娘子也清秀漂亮,真是一对璧人。微微听得桌上有人说,新郎新娘是同学,两个好了几年了,这算是修成正果了。也有人说,听说新郎的父亲是一个残疾,可是看上去还好嘛!马上又有知情人伸了一只手指点着太阳穴说,残疾嘛,说的是这里,进进出出疗养院好多次了。要说肖季远也不容易。于是有人便打哈哈。
新郎官领着新娘子挨桌子敬酒来了。走到微微跟前,肖季远满满地倒了一杯酒,双手平端,侧过头去对新娘子说:“是我的一位亲戚姐姐,我上学的时候,帮助我很多。是我的恩人。我们将来要好好报答她。”说着一口将酒喝干,众人都喝彩,说新郎官好爽快,姐姐也要爽快地喝一杯,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