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您是不了解的。爵爷有许多公务必须亲自处理,而且宽广的社交圈子让他的朋友也很多。比如今晚,希埃娜男爵夫人就会来作客……”
我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身为一个中产阶级出身的普通医生,我想象不到所谓的上流社会的生活有多么“繁忙”;我对于他们尊贵地位的无知让一个佣人也可以任意嘲笑。“
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些;我的胸腔里只感到一阵火烧火燎的愤怒:
这就是那个男人的态度吗?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妹妹,难道玛丽无关紧要?还是他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连表示一下关心都不愿意!
我使劲握住手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叫“停车”,然后立刻带玛丽回法国。我脑子里嗡嗡直响,一把推开车窗,让凉飕飕的夜风灌进来。
天越来越黑,或许是大不列颠气候潮湿的缘故,云朵像濡湿的棉被让人倍觉压抑,未褪尽的春寒夹在风里抽到我的脸上。当马车穿过茂密的松树林时,高大的树影像黑魈魈的怪兽掠过窗前。这是一段不算太陡的上坡,马车的速度虽然缓慢,但在不清不楚的夜色中,我还是朦朦胧胧地觉得似乎一切都在向后退,它们越来越稀疏,最后完全消失。这时屹立在我眼前的就是威严的阿尔梅特城堡。
一阵晚风吹散了乌云,月亮像突然扯下面纱似的露出她的脸。皎洁而巨大的满月悬在城堡上方,让我一瞬间产生了“自己看到奇迹”的错觉。
然而这就是奇迹。
这是我见过的最有气势的建筑;并非庄严华丽,也没有什么和谐端正的线条,比起巴黎的任何一幢民居它都算得上粗砺,但正是这种粗砺让人肃然起敬。这是征服时代的产物,昂扬挺立的主楼还保留着七百多年前那位法国同胞不可一世的气魄,周围是先后簇拥着它修建起来的三、四个楼体,明显地带着不同时代的风格,却又奇异地相互融合。白色的花岗岩经历了岁月的打磨,在月光下露出它们凹凸不平的轮廓。但我知道这是连最好的建筑师也无法创造的沧桑的美丽。
我暂时忘记了愤怒,睁大眼睛把头探出窗外,充满赞叹的目光让麦克伟伯先生更加得意。他的腰越发挺直,一直到我们穿过中庭,在主楼大门前停下来,他下车为我开车门时都没有再弯一下。
我没有理会他的无礼,只是紧张地盯着几个大汉从另一辆车上抬下灵柩。
“请轻一点儿……啊,小心……”我有些心疼地看着雨点儿不断落在棕色的棺椁上,又转头询问管家,“麦韦伯先生,玛丽今晚怎么安排呢?”
“不用担心,蓬洛纳先生,城里有礼拜堂。”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进去吧。”
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这他们稳稳地把玛丽抬进了侧楼,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几个男仆把我的行李搬进屋,我脱下满是雨水的帽子和毛呢大衣,把手套和手杖交给管家,打量这幢内外差别极大的房子:从一个宽敞的门廊进去,就是一间两层楼高的大厅。与城堡外表不同,这里的一切精致高雅,虽然大厅的格局保留了中世纪领主议事堂的风格,在正中间是主位,但主位上的座椅不再粗犷笨重,而是用极好的木料细心雕刻着美丽的花纹,贵金属和皮料包裹着靠背与扶手。座椅背后是一面原石砌成的墙;与四壁上镶着浮雕的护壁板不同,这面墙只粗粗打磨过,像是主人在久远年代中残留的豪气。墙上悬挂着醒目的家族纹章:一匹咆哮的狼,脚下踩着三支荆棘!两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与花纹统一的大理石地板互相辉映。整个房间里装饰并不多,除了角落里的塑像、花瓶,就是墙上的油画。一些椅子规矩地靠墙放着,恰好填补了剩余的空白。主位左右和后面的墙上各开了两个侧门。
管家告诉我,从左右侧门可以上到二楼,在二楼扶着栏杆能看见整个大厅。每次舞会,许多太太、小姐都喜欢从那里欣赏公爵的舞姿。
我可以想象这个大厅灯火辉煌时的绚丽景象,一定充满了美酒和香粉的味道,而且浓得腻人。
“蓬洛纳先生,您的房间在三楼的南边。我已经吩咐丽莎收拾好了。”管家领着我朝右侧的门走去,而在颠簸了那么久之后我也确实需要休息了。
“啊,大人……”一个尖细的女声突然伴随着阵阵大笑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刚跨出去的脚一下子定住了。
回过头,两个靠在一起的人影正好亲热地从侧门进来:一个是有乌黑秀发的贵妇人,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红色的塔夫绸长裙,梳着流行的发式,细长的眉毛下是一对热情的棕色眼睛,她一手拿着丝绸折扇,一手还端着酒杯,笑得花枝乱颤;另一只古铜色的大手扶在她纤细的腰上,手的主人是一个有着6英尺颀长身材的美男子,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样子,他高雅精致的服饰,端正得几乎完美的五官,灿烂如阳光般的金发,特别是那一对紫罗兰般的眼睛,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他是谁。
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我这个不合时宜的存在。
那位夫人有些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展开折扇遮住了脸,而她身旁的人却直直地向这边走过来。
“啊,”管家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碰到他的主人,“蓬洛纳先生,这就是——”
“尊贵的塞南多公爵阁下吧?”我提高了声调,“认识您真是太——荣幸了!”
这个混蛋,竟然为了情妇扔下玛丽!
他仿佛没有听出我的讽刺,只是笑着在我的左手上扫了一眼:“好漂亮的结婚戒指!想必您就是让·杜内齐瓦·蓬洛纳先生、我亲爱的妹夫吧?”
他有一双和玛丽一模一样的眼睛,可是这双眼睛里却没有一点儿我熟悉的温柔神色,只充斥着无礼、傲慢,还有深沉。
我没有理会他主动伸出的手,却盯着那个女人:“不为我介绍一下吗?阁下。”
“哦,”他若无其事地缩回手,回头望了一眼,“她是希埃娜男爵夫人,我的……好朋友。”
我发出一阵冷笑:“一定是很重要的‘好朋友’吧?真抱歉,打搅两位了。”
我的无礼让麦克韦伯先生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而公爵却毫不在意:“一年前我收到玛丽的信,她说她结婚了,丈夫是一位温柔而细心的外科医生。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人能让我不解风情的妹妹动心呢?可现在才知道,原来蓬洛纳先生除了外表很斯文的以外,和玛丽的描述一点儿也不像呢!”
“是吗?”我现在活象竖起毛的刺猬,“我也常听玛丽说她有一个多么高贵完美的哥哥,可今天她那么崇拜的哥哥却因为一个‘朋友’就冷落了她。”
唇枪舌战并未破坏公爵的从容,无可否认他有极好的教养;相比之下,我那种过于露骨的愤怒倒暴露出自己市民阶层的低微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