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安上前一步,抱拳笑道:“张大人这话怎生说的,我父亲分明是督促我兄弟几个的学业太累,中风而亡,怎能说是叫我气死的,这个罪,我可当不起。”
恰就在这时,牛皮糖一般总是缠着陈淮安不放的孙福海凑了上来,指着他的鼻子道:“便你这秀才的功名,也是你爹贿赂考官,走后门弄回来的,你压根就是个大字不识,只知耍拳的匪货,当我们一县的人都是傻子还是怎的?”
确实,陈淮安的秀才身份是陈杭塞了银子,让考官给放过的,要追究起来,县令上奏一声,他这功名就能革除。而且有了这个污名,他这辈子都甭想再考科举了。
齐梅就在窗户里看着,给何妈递了个眼色,何妈适时的,就从窗户里追了一句:“县公老爷,我家二爷的一个秀才身份,可花了我家足足一千两银子,革不得啊。”
不孝乃是大罪,气死长辈,更是天理难容,更何况功名还是花银子买来的,不过转眼之间,陈淮安就成了众矢之的。
锦棠一颗心都悬提了起来,上辈子几度日子不好过,若非锦棠哭着,拿刀架在脖子上堵着,陈淮安就跟着骡驹去做匪了,要真落入匪道,这辈子他永无出仕的可能,更何况考科举,做官。
毕竟匪,可是朝廷最忌的角色。
而在锦棠的印象中,陈淮安认识的字虽多,但是个连篇完整的《三字经》都背不下来的人。
“虽说晚辈确实爱吃点子酒,但早已戒酒多时,至于花钱买功名,张大人得相信朝廷的科举制度,真要是一千两能买一个秀才身份回来,寒门学子,又岂有再进阶时?”
这一句反问,倒是把前任和继任,两位县令都给问住了。
公然承认秀才的功名可以买,于陈淮安来说,不过是革掉功名而已,但于朝廷来说,却是能够撼动信誉基石的。
一个男人,只要打算好了这辈子是要考功名,像陈杭一样,他这辈子就没有别的生计来源,所靠的,就只有考举致仕之后的收入,秦州府多少儒生,听到这样的话,岂不寒心,会不会突然暴动,要真乱起来,朝廷彻查,也许整座州府要抓多少人。
所以,身为官员,这话可不敢乱说。
因陈淮安一句提醒,县令张准突然就闭嘴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不妥。
但气死长辈可是个重罪,要真能查实是他气死了陈杭,慢说功名,今天就得下大狱。
孙福海一脸阴鸷的笑,心说今儿必得要让你陈淮安身败名裂才行。
“昨夜安排的功课怎么样了?”就在这时,门外忽而走进来个男子,白麻棉直裰,外罩玄色狐裘披风,走至陈淮安面前,清瘦肃穆的脸,严厉的语调,居然是竹山书院的山正,康维桢。
康维桢曾是北直御史,一杆子细笔搅动过乾坤,一纸状书连上去,连户部尚书都给撸掉过的,虽说如今不过一个山正,到底其气度与人不同,巡过全场,所有人都哑了声息。
陈淮安立刻道:“先生布置的功课,学生已经全做完了。”
康维桢给两位县令见过礼,进门拈了柱香,出来站到台阶上,巡过全场,道:“陈老先生确实是为了三个儿子操碎了心,也是怪我,昨儿给淮安安排的功课有些多,怕是陈老先生操心儿子的学业,一口气就喘不上来了。”
这算是简接的,就把陈淮安气死陈杭的过失,揽到了自己身上。
随即,他又道:“淮安,把《孟子》全篇背来,于我听。”
整个渭河县的风流酒家,浪荡子陈淮安于庭院之中,灵棚之下低眉笑了笑,道:“也好,恰也是慰我父在天之灵,叫他不必再为我的学业操心。”
说着,他居然真的就当着两任县令,一院子宾客的面,言辞朗朗,背起了《孟子》通篇。
初时,宾客们也不过听听而已,随着陈淮安背的越来越长,有人找来了一本《孟子》,翻开书页对照着,逐字逐句,陈淮安或者也会略略皱眉,但也不过思忖片刻,就能随即背颂出来。
言辞犹如流水一般朗朗而吐,他瞧起来高大,挺拨,宽肩阔背,眼神无比的坚毅。儒生之中,难得有他如此坚毅阔朗,仿如松柏一般的外貌。
《孟子》是四书中最长的一本,寒窗苦读,于儒生们来说,背颂圣贤经典是必须的,但别的书都好说,唯独孟子,通篇整整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
一本三万多字的《孟子》,一夜之间,吃醉了酒的妻子还在床上呻吟,他一只手还得安抚妻子,一只手捧着书,好吧,只有一只眼睛瞧着书本,居然真就把本《孟子》给背下来了。
锦棠昨晚半醉半醒,也知道自己没管住嘴,吃了酒糟怕是又坏了事,但她有个好处,就是自己醉后做了什么,从来都不知道。
想当然的,每次都以为是陈淮安在欺负自己,而她哪种媚浪样子,于陈淮安来说,恰好似饿狗遇着了骨头,入髓之香,两厢情愿,所以从不曾戳穿过。
锦棠瞧陈淮安如此信手拈来,莫名有几分欣慰,无论如何,他能放下肉欲,专心至致于学业,这辈子应当就不会在三十岁的正当年时,于朝斗的漩涡之中中途折戟,死于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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