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可能,孟归德一向才能平庸,想不到这般迂回的法子来扳倒大理寺,其身后必有推波助澜之人。
是苻离?
可这小子虽年纪不大,却一向行事缜密中立,又怎会大胆到公然与薛家对抗?
心中疑云重重,薛长庆难免浮躁,拂袖狠狠将桌上的笔墨纸砚扫落在地,阴鸷道:“死人的嘴是最严的,现今阻止孙彰会泄密的唯一法子,便是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张炎回知道平津侯是下了杀心,为难道:“可是诏狱守卫森严,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下官府中的死士并无如此能耐之人……”
“不用你操心,本侯自有高人。”说罢,薛长庆抬起一双鹰隼般的眼来,朝屏风后一道清丽的剪影招招手,沉声唤道,“十七娘,此事关系重大,交予你我才放心。”
轻纱屏风,浓墨重彩地绘着锦绣山河,灯影憧憧,一名梳着垂云髻的妙曼姨娘缓缓起身。她指尖一挑褪去霓裳罗裙,竟是直接在屏风后宽衣解带,眨眼便利落换上束身的箭袖夜行衣,掌心两柄淬毒的短剑一闪而过,柔柔道:“是,十七娘定不负侯爷众望。”
张炎回大惊。
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遏云山庄里的娴静小姨娘,竟然就是江湖上恶名昭著的女刺客十七娘!
十七娘和那名刀疤刺客闪身出门,薛长庆这才垂眼看了看神色变化莫定的张炎回,用冰冷如蛇般的语气冷嗤道:“若你再办事不力,孙彰的下场就是你的明日。”
张炎回知道薛长庆并非在玩笑,忙伏地叩拜,战战兢兢道:“是,下官谨记!”
夏日的夜静谧而又喧闹,静的是风和漫天清晰可见的星辰,闹的是断续的蝉鸣和聒噪的蛙声。
近年来国事颓靡,先有鞑靼来犯边境,后有南洪北旱,天灾**齐临,民心不稳。为了稳固国脉,皇后娘娘和太子下令翰林院编纂《弘昌纪要》《诸朝政论》《乐民书》等典籍,大修国史,以振天下民心。
朝中一声令下,苦的是姜颜这等刀笔小官。
按姜颜的话说,《弘昌纪要》无非二字便可概括——炼丹。除了炼丹,咱们这位陛下可还干过什么实事?
不过这话只能腹诽,姜颜既是领了每月十石的俸禄,便要‘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老老实实地栖身在藏书阁中,终日与整车整车的典籍为伴,整理归纳、编写抄录,不分白天黑夜,写到手指僵疼如鸡爪。
这日,好不容易编写完《弘昌纪要》第九十八卷初稿,已是月上中天,翰林院的大小官吏基本已经离宫归家,唯有姜颜以及上头派来的一名庶吉士还在整理卷宗。
那名协助姜颜的庶吉士叫做崔惠,洛阳人士,看年纪约莫及冠之年,不比姜颜大多少,亦是今年殿试的二甲进士十二名。因其能力出众、勤快活泛,故而被选为翰林院庶常,算是姜颜的半个下属。
这位崔庶常什么都好,就是偶尔太过热情,常让姜颜招架不住。
譬如此时,姜颜刚揉了揉腰,崔惠便体贴地给她拿来了靠枕;刚叹了口气,崔惠便立即给她倒了杯解暑的凉茶……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姜颜望着这个鼻尖上几点雀斑的年轻人,笑了声,端着凉茶一饮而尽,才将笔墨纸砚归位,道:“辛苦一日,崔庶常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说罢,她起身将板车中堆积的竹简文书等物整理好,崔惠立即坐不住了,接过她手中的活道:“大人,放着我来!”
入翰林院一月,因姜颜身份特殊,极少有人尊称姜颜为‘大人’,上头资格老的多半唤她‘小姜’,下头无官级的庶常小吏也只叫她一声‘姜编修’,唯有崔惠是个特例。
姜颜看着青年忙碌的背影,好笑道:“你还是和他们一样,唤我‘编修’罢。说起来,你还比我大两岁呢,叫我大人总觉得有些奇怪。”
崔惠鼻尖上悬着一颗汗,更显得那几点雀斑生动无比,道:“您是官,我是吏,叫您大人是应该的,与年龄无甚关系。”
姜颜起身整了整青色绣小花的官袍,提醒道:“行了,这儿有我,马上就是宫禁的时辰,你快些出宫归家歇息罢,省得滞留宫中被盘查。”
“我送大人回家。”崔惠几乎脱口而出。
姜颜整理官袍的动作一顿,乌纱帽檐下的眉眼抬了抬,略微疑惑地望向崔惠。
崔惠整理竹简的背影也是僵了僵,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尴尬道:“我的意思是,马上就要关宫门了,大人也快些回家,不然就要在翰林院的桌案上过夜了。反正……反正顺路,我可以送大人到长安街……”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不必。”姜颜道,“我约了人同行。”
“啊?”崔惠似是诧异,片刻又低低地‘哦’了一声,有些落寞道,“那,我送大人到宫门口。”
灯影摇晃中,姜颜只是轻笑,没说话。
“送到礼部门前。”见姜颜不点头,崔惠红着脸不好意思道,“其实,我怕黑……”
崔惠放缓了语气,满眼青涩的紧张和期待,姜颜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了,只好道:“那好罢,就到礼部门口。我约了人一同归去,若是失信,他会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