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武德六年,柴绍奉命征讨作乱的吐谷浑,平阳昭公主已经病中,再无法夫妻同上沙场。等柴绍归京时,妻子已然辞世。
“真快,已经十五年了。”
贞观十二年的柴绍在病榻之上,手持妻子当年的家书,只觉往事依旧历历在目。
“八年前打东突厥,圣人命我做金河道行军总管,帅五军之一。彼时五军各路音讯相通需要一日一夜。有一回,我偶然察觉一良机可偷袭东突厥,需当机立断,然我却举棋不定,不知我这一动是否会扰乱旁军,坏了李靖大将军的总排布。”
“我真希望她就在身边。”
智慧与果断从来不是一回事。人无完人,哪怕是不世出的名将,都会有自己的弱点。
她会说什么呢?
“就去做吧,去抓住敌人的破绽。”她或许会这样说,她的眼睛是柴绍见过最令他安心的坚定。
李治就见戎马一生的姑父眼里含着显而易见的泪光。
柴绍只是想着:这一世,半生与她纵马沙场。原本那该是最颠沛流离的时光,但现在想来,只要知道她在,便总是有归处的。反而后半生,富贵已极却天人永隔,面对生死攸关的大事,总是无人可诉茫然不安。
那是李治听姑父说过最多一次的话。
或许那时候,柴绍已经不在乎什么君臣有别,对着皇子侄子,失去了防备,只想对着这肖似平阳昭公主的少年说一说心声,不在乎什么忌讳。
但李治也觉得,或许不止因为自己眉眼像姑姑,而是因为……自己性情像姑父自身。
他自己也是不擅,甚至有些逃避决断的人。
哪怕他想明白一件事,心底知道该怎么做,但总有些犹疑……若是结果不好呢,若是自己推演错了呢?他有点逃避面对抉择错误后,很可怕的后果。
他也想要一个人来推自己一把。或者只是坚定的站在他身边道:“去做吧,你没有错。”
当时柴绍身体状况极坏,神志也不甚清楚,多是自言自语,李治就没有问出口:姑父,你是不是觉得我性情像你?
他准备下次再去探望的时候,却传来了谯国公柴绍过世的消息。
李治在宫里落泪良久不能自抑,直到把妹妹晋阳公主都吓到了,抱着他的胳膊细声道:“哥哥,哥哥别哭。”
时隔三年,在崔朝这样的知心好友跟前,李治说起这些事,还是不免低落。
崔朝轻声道:“圣人亲自抚养王爷五年,王爷这般心声何不试着对圣人说一说呢?”说一说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室。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父子感情好,不代表沟通好。
就崔朝旁观者看来,圣人与儿子们沟通并不好。比如他很疼爱晋王,有时候却也有些看轻他,觉得幼子太和善温柔,总想护着他。给晋王挑属官都会挑忠厚老实的,似乎怕官员欺负诓骗了晋王一般。并不很信任幼子能把自己属官收拾明白。
那么挑妻子只怕也会挑大家闺秀贤惠型的,免得儿子倒被妻子管束住……
不知李治了不了解圣人,但崔朝知道,圣人是不够了解晋王的。
李治摇头:“不成的。父皇这些日子为了太子哥哥已然好生烦恼,我如何能生事给父皇添麻烦。何况女子于闺中,性情怎么会为外人得知。父皇哪怕是天可汗,圣明烛照,却总不能照到人家后宅姑娘那去。”
到头来还是会按门第、才学、容貌来挑。
李治低落道:“只盼上天垂帘,王氏是个有见识的女子。自然,不能盼着她是姑姑那般天纵奇才,但有个一二分的影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之后不等崔朝安慰,他又勉强振作,起杯道:“这是西域葡萄酒,正给你送行。后日我没法出九成宫送你,只好今日为别。”
崔朝饮了这杯,复敬李治:“王爷,禁中储位云波诡谲,您是皇后嫡子,也身在乱中。万自珍重。”
李治颔首。
这顿送别膳已然吃了两个多时辰,李治却仍觉得有很多话想说,想到将来都无人可倾诉,更觉心里彷徨难受。
但算着暮鼓快要响起,还是无不散之宴席,该让崔朝出宫了。
李治命宫人收了酒盏,送上扶芳饮并换上新的熏香,熏去酒的味道,免得崔朝出宫路上遇上人还带着酒气。
又亲自去架上取了一个锦匣。
打开给崔朝看:“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姜太史丞曾掷杯给二哥起卦吗?那日后,二哥倒是命人打了几个类似的鎏金银杯自用,又因那日我也在,便给我也送了两个。”
他给崔朝留了一个。
“姜太史丞曾亲为你起过一卦平安,你便带上这种鎏金银杯,也算一吉物。”
崔朝收下,再次与晋王作别,请他保重。
夜里李治孤身一人坐在灯下,细想宫中局势。
想到烦闷处又安慰自己:到了这九成宫,不比宫里规矩大——等开春后,父皇还要带着我们兄弟三人去围猎,既一同出门游玩,只怕太子哥哥与父皇有什么龃龉也就都抛开了。
只盼都好起来吧。
然而很快,李治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