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谢云昭的话,将头从奏折后面抬起,笑道:“我也明说了,你儿时我曾想过,等到了你的及笄日,我可以封你做个公主,招个驸马在家相夫教子,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但是——”
“但是”这两个字与殿外空中的闷雷同时响起,谢云昭心中一颤,对着这向来无所畏惧的阴沉天气第一次有了些畏惧感,也算是变样地体会了一把白雀心中的感觉。
闷雷响过之后,那皇帝又才慢悠悠地开口:“我和皇后瞧着你也不是肯安安静静地守在内院的人……你有过人的才智,自小跟着元承学着处理许多要事,那时候我就想着,若是你成为一个女官也不错。虽然朝廷上也有几个女娘,但是还是缺少新鲜的力量。”
不错,成为一位执掌大权、在朝堂上叱咤风云、为百姓排忧解难的女官,确实是她幼时的想法。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个想法就变了。
“不过,你要是想要成为一名文官,应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读书与习策上,但你却跟着你爹练武,给我也弄糊涂了。”皇帝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嘲意,说话间摇摇头,似乎只是聊着家常,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所以,谢家小女,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此刻,天空炸响一声惊雷,外面似乎开始下雨了。
第十梦(二)
大殿内有一瞬间的安静,高高在上的帝王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谢云昭知道,他并不是不知晓自己想要什么,而是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若是她贪恋安逸平静的生活,大可做个安享荣华的世家贵女。若是她想有一番自己的事业,也能够成为一个大权在握的女官,但是她偏偏舞刀弄剑,将自己置于刀光剑影之中。
谢云昭笑了,光线晦涩的殿内,竟然让她的笑靥晃了眼。
“陛下,我之所为,不过是我心之所向。不管是作为陈国的安和郡主,还是作为谢府的小姐,我都是我自己,有自己的愿望祈盼。
“无论是文官治国,还是武官卫国,都是陛下忠心的臣子,都是大陈为国为民的命官,没有区别。我决意投袂荷戈,执手中刀剑护卫陈国安然无事,是我心之所愿。”
皇帝并没有及时接上她的话,殿中空气冷凝,像是被桎梏一般,谢云昭还是笑意如常。
他坐在上方,动作慢悠悠地啜茶,随后将茶盏搁置在桌岸上,开口将这宫殿中的寂静打破。
“我想,你也许是受了你父亲的影响吧。当年威武将军随我北上,夺回了北地几城,披肝沥血……更是在大战中为了护我重伤,现在每到阴雨天气旧疾复发,就疼痛难忍……”皇帝叹息,他回忆起当年,倒是缓和了几分气氛。
谢云昭谦逊回答:“为陛下效劳,是臣子的责任。父亲为陛下效力,作为儿女的,也为他感到骄傲。我习武,也确实是受到了父亲的影响。”
皇帝在嗓子眼里闷闷地“嗯”了一声,眼中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好多年了,我也很多年没有去过北地了,真是有些想念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他和皇后都还年轻,两人恩爱不相疑,共赴北地,元承也还小。身边的跟随的臣子都还是一群年轻人,他们跟随在年轻的王爷身边,为着不同的目标,付诸同样的努力。
他们皆是意气风发的模样,随着王侯驰骋沙场,以筋骨血肉守卫家国。
那时候,一切都是斗志昂扬的。
而现在,转眼二十几年过去了,无论是他与皇后,还是当年追随在身边的臣子,都已经渐渐衰老,墨发变银丝。
而太子元承,也在几年前薨逝,这宫里似乎一片死气沉沉,再也掀不起什么涟漪。
“我记得那个时候,你最喜欢伴在元承身边。元承也是将你作妹妹看待的,你跟随元承,也学了很多东西吧?”
纵然已经新立了太子,但是皇帝还是记挂着萧元承——他和皇后的孩子,那也是他第一个孩子,是他最疼爱、最优秀的一个孩子。
萧元承,如圭如璋,是美玉一般的淑人君子,又天生毓秀、颖悟绝人,是未来最好的帝王之选,但是这大陈偏偏留不住他,让他早早就去了。
提起他的薨逝,也许这宫中朝廷,没有几个人是不难过的。
谢云昭垂下眼眸,开口时声音轻了许多:“太子殿下乃是瑶林琼树,定然是不凡的。我跟随殿下学习时,殿下教导我的课业、指导我的策论,我……受益匪浅。”
“所以,那时我还以为你是想做辅佐天子的女官呢。听皇后说,元承走了以后,你似乎策论也写得没有那么勤了,整日待在练武场里,叫人好一阵担心啊。”皇帝的声音也是轻飘飘的,但是其中的意味和分量却很沉重。
太子薨逝,她却一改往日的常态。
这确实令人费解。
谢云昭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像皇帝说明自己的转变,难道说若是昭太子做皇帝,她就想着当一个文臣,昭太子薨了,她就不想当了?
实话让人难以接受,但是谎言更让人容易拆穿。
这话还不如不接。
她低下头去,脸也笼罩在一片模糊的阴影之中,浑身带着一点冷寂,似乎也沉浸在怀念昭太子的过去之中。
紧接着,皇帝继续开口。
“翊和是个不错的孩子,他成了太子,也是不错的选择。”
皇帝龙体有恙,说话时一直都是慢悠悠的,似乎多说几句话就喘不上气,但是话中的意思还是让谢云昭头皮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