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忽然窜过一阵风,时光打了一个机灵,他抱着双臂搓了搓,道:“好···好冷啊!”他的声音为之一颤,褚嬴看了看外面的天气道:“不冷啊,你是不是吓着啦?”
时光道:“我刚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奇怪,我忽然觉得好孤独!”那种孤独,他不知道怎么跟褚嬴描述,和过去褚嬴的离开给他的感觉不一样,和洪河告别棋坛给他的感觉也不一样,那些孤独,让他脆弱无助的想哭,而刚才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一种,那好像是一个孤独的人走在漫无边际的雪地里,一直走,一直走,抱着坚定的信念,走到想去的地方,而那想去的地方也不是亲朋满座,有酒肆茶楼的地方,那为什么要去呢,这种感觉在时光看来,那么无望,那么凄苦,让时光不知道怎么办,只是觉得冷。
棋子在他的扇下晃动,颜色黑白通透,与平时截然不同,想是这阁楼中光线晦暗的缘故,他忽然疑心着什么,仔细端详着五蕴子,他一阵恍惚,觉幽幽的暗光下,棋子里面好像有一双眼睛,然后他就觉得头昏昏的,只听褚嬴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明天还要比赛呢!”这声音在时光耳际环绕,紧接着就好像看不到褚嬴了,透过那双坚硬无情的目光,碎裂的片段在他眼前开始穿梭,而一个片段频繁出现,那就是他走在茫茫无际的旷野中,时而冰冷时而愁苦的内心疲累不堪,他身旁一个人跪祈道:“王爷,您心里有苦,就说出来吧!”
他仍旧凝神孤立,一个字也不想说,那个声音又道:“哪怕您哭出来,也会好受些!”
时光却觉得这个人的眼神麻木冰冷,旁边的人看起来也比他要悲怆许多,他哪里有半点苦呢?可细细品味,他禁锢的内心深处,却藏着自怜自伤的满目疮痍,道不尽的委屈,无人倾听的孤寂。他恍然间觉自己已经两天两夜没有说话了,他不想说,语言只会将他的伤口扒的更深,他自己都不敢看,怎么会给别人看呢?
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那小厮也不敢吃喝休息,战战兢兢的,也不知在怕什么,如果知道自家公子会怎么样,他也许就不怕了,可就是不知道,才怕。他们又要启程了,小厮准备了些干粮放包裹里,也许公子途中会想吃,包裹里是一些衣物和钱,以及几天没有拿出来,快积灰的两袋棋子,小厮长长的叹口气,有那么一段时间,公子忽然喜欢下棋了,虽然棋艺烂的很,也不肯好好学,但棋瘾大,拉着自己不眠不休的下,可自逃亡开始之后,他日渐消沉,无所偏好,对什么都没有兴致,围棋是提也不提了。
过去他高高在上,行止避人,现在,除了这个忠仆,再没有人尊他敬他,没有了尊贵的光环,他一路凄清的走过,见到许多人,比他悲惨的人数不胜数,他曾见到过一个无助的女人,拖着一个两岁的孩子,沿街行乞,那女人脸上,还能看到对孩子的慈爱,他还见到过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独居在一个寥落凄清的院子里,无亲无友,无人照看,他能感觉到那老人的眼中的惧怕,不是怕死,而是怕生病,活到这把年纪,病了便只能痛苦的等死。他还遇到一个死了一双儿女的男人,一位饥饿无助的老人,有苦难言的哑巴,被欺凌的疯子,一个残废······一个又一个,好像全天下的可怜的人都冒出来了,告诉他,他这点惨什么都不是,然而白天他要逃亡,夜里还是会独自啜泣,悲伤,泪水,哪里有尽头呢?不是说否极泰来吗,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熬不到泰来了呢!他苦熬着等什么呢,他想到了死亡。这也许就是仆人所惧怕的。
仆人将那棋子拿出来,抖了抖,棋子出悦耳的碰撞声,仆人道:“也不知咱们这么摩挲它,褚大人是不是真的能感觉到!”他故意那这话刺激公子,想看看他会不会有点兴趣。
公子果然想起了它来,眼睛朝棋子瞟了瞟,顿时更觉疲累,想一想,好像还有些后事要他准备呢!他又想起了什么,道:“你去找个棋盘来。”
仆人以为他要下棋,兴奋了起来,但是公子却将棋子一股脑倒在棋盘上,那棋子便如夜空中明暗交错的繁星一样铺陈开来,荧光闪耀,那棋盘中便浮现出许多奇怪的图形,仆人跟着公子,珍奇宝贝见得多了,像这样的情形,却是头一次见到,当即问道:“公子,这是什么?”
“一些棋诀!”他说着开始摆弄这些棋子,一边摆棋,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好像很不满的样子。
“公子,怎么了?”
他不喜欢看到比自己可怜的人,在他看到的可怜的人当中,褚嬴是最不一样的,快十年了吧,他还是老样子,可真堪的上是心如止水了,没有爱恨情仇,除了围棋,什么都没有,可为什么总是思念着什么呢?哦,记得那个人叫小光!才一会儿,他就累了,长期缺乏休息和饮食,他精力并不充足,棋盘才摆了一半,他就开始头晕了,干咳了两声,仆人赶紧给他沏茶。
入了冬,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他的干咳变成了风寒,风寒变成了重症,病就再也没有好了,不能跟世界宣战的他,只能躲在房屋中,于是他独自摸索棋子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终于找到了褚嬴心境日渐清寡的根源,他开心的同时嘴里臭骂了一句:“这个老不死!”萧综拿到棋子之后,以为褚嬴的星盘本就是如此的,不敢轻易挪动,免得褚嬴受到感应又夜不能寐,乱做噩梦。却不知,他的星盘是会随着心境变换的,释法鸾将褚嬴移动过的星位,全都归了位且禁锢一段时间,而褚嬴却没有能力反抗,久而久之也就是如此了。可之前的褚嬴,是什么样子呢,除了那个老东西,没有人知道了,萧综也不会去找释法鸾,他自觉不久于人世,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参研了,只想着,这时能有什么东西能引得褚嬴心猿意马,眷恋红尘,那老东西的妖法就不攻自破了。那个叫小光的人,到底是谁呢!
“王爷,该吃饭了!”
“躺了一天,吃不下,撤下去吧!我让你找褚嬴,找的怎么样了?”
“找到了,幸喜小的去的及时,再晚两日,褚大人的棋馆就要拆了,到那时就真的是无迹可寻了。褚大人心肠好,卖了棋馆的钱,在徐州城里赠医施药,都半个月了。”
萧综点头,道:“我说呢,他的星盘近来有些变动,原来是慈心大了。”他语调极其平常,可内心却涌动了起来,一个不是人的人都活出了自己的样子,可他呢,他又哀伤起自己的身世来,顿时便觉得胸口气血翻腾,一口黑血喷了出来,吓的仆人惊慌失措,直喊道:“怎么回事,这几日吃了药,不是见好了吗?”
萧综只觉得吐了一口血,身心都轻了,轻飘飘晕乎乎的,可是他看到自己血喷到了棋盘上,连忙道:“快,棋子脏了!”
萧忠流泪道:“王爷,快别管这棋子了,我去请大夫!”
“别!”萧综拉住他的手,“我没时间了,你既然找到了褚嬴,跟他说,我想见他一面。”
“王爷,您说什么傻话呢!”
萧综好像没听到似的,继续道:“还有,就把棋子给他送去吧!我留着也没用了!”他见萧忠不愿听命,俨然摆出了王爷的派头道,“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他许久不曾拿这样的气势压人了,一时间说出来,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萧忠一边抹泪,一边收拾棋子,眼神里也是充满怨恨的。萧综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有些吓到了,道:“我话说重了,怨我,你就当再迁就我一回,以后不会了!”
“小的是怨,可怨的不是王爷话说重了。”
“那是什么?”
“王爷从来没把小的当人!王爷轻轻松松说死说活,好生痛快,都没考虑过小的!”
萧综苍白的脸上又现出了一阵红晕,胸口一阵恶心,竟还想再吐,萧忠立刻跪了下来,自己掌嘴道:“小的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乱放狗屁!王爷千万别往心里去!”
萧综的双眼通红,险些要控制不住落下泪来,看来真的是大限将至,前半生的荒唐,十多年的凄苦,都像做梦一样,只有这几年的相濡以沫,才让他有脚踩实地的真实感,霎时间这些情感涌上心头,不知不觉他已经把这个忠仆当亲人了,但这样的话,他也是不肯说的,他一遍遍提醒自己,他心肠是硬的,是硬的。他害怕做有心肠的人,他从来没做过,也不喜欢那样的人。尤其是他看过长生诀的要领之后,更是不肯修心的,遗尘俗,抛欲念,绝五情,忘生死,灵虚坐忘,是为天境。如果真是这样长生,那也没什么趣味,至于以下的繁琐细则等等,他更不屑去看。
萧忠看他这副委屈的样子,更是胆战心惊,再不敢违拗,匆匆抱着棋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