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自幼父母双亡,家里穷得很,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东家凑的鞋,西家缝的袄……但村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田地不肥,每年收的粮食都不够吃,家家户户都要去城里以新换旧。陈粮不好吃,但好在同样的价钱能买更多,再弄点瓜菜,拼拼凑凑,就不用挨饿了……”
莫说自小锦衣玉食的董芸姐弟俩,便是汪扶风师徒三人也觉得有些陌生。
真能那么穷么?
或许偶有天灾人祸时,确实有灾民流离失所,饥民四处乞讨,但风调雨顺时也这般么?
看见他们的反应,秦放鹤丝毫不觉得意外。
其实董春一派,亦算寒门出身,这也是汪扶风最初愿意收秦放鹤为徒的根本原因,觉得差距不算太大,可以试一试。
若换作蒸蒸日上的世家、贵族,秦放鹤甚至根本入不得他们的眼,因为阶层不同。
“寒门难出贵子”,很熟悉的话对不对,后世无数普通家庭也是用这句话激励自己,激励后代,想着有朝一日能实现阶级跨越。
但其实打从一开始就错了,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寒门”并非现代人想象中的所谓普通老百姓,而是稍微差一点,或者说落魄些的世家、大族。
而秦放鹤这种,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只是庶人!
再说的不好听一点:穷鬼!底层穷鬼!
说白了,打从一开始,掌权者就觉得读书这件高级事跟我们底层穷鬼没什么关系。
门槛最低的也就是寒门了。
偶尔零星有几个闯进来的,实属意外。
来都来了,那就留着吧,反正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于大局无碍,还顺带能给外头人瞧瞧,我们是公平的。
()看看真正的寒门吧:
董春本人,非常遥远的祖上曾列侯,只是世代递减,几代前就没了。
而汪扶风,家中世代为官,哪怕品级不高,也是正经官宦子弟。
在秦放鹤入门之前,董门出身最差的是大师伯庄隐,白身,家里往上数八代都扒拉不出一枚官印,但他家有良田数百亩!
所以秦放鹤可以适当卖惨,换取一点缓冲空间和些微怜爱,但绝不能指望“动之以情”。
因为不可能。
大家的起点和出身就不一样,本质上代表的阶级利益也不同,无论秦放鹤说得再如何惨,惨绝人寰那么惨,这些人也不可能共情。
因为想象不出来,他们会觉得你在夸张,在撒谎。
更甚者:与我何干?是你祖上不够努力吧!
或许这些人在几年或几十年前,也能多少有点触动,但终究不是现在。
都过去了。
走这条路的人,如果同理心太强,太容易共情,往往会很痛苦,走不远。
说句不中听的,在座众人身上所有的良心加起来,可能都凑不出一副整的。
“……所以最初,学生只是想让自己吃饱饭,吃的好一些,穿的好一些,”秦放鹤笑起来,非常真诚的那种,“仅此而已。”
众人的神色便正常了些。
对嘛!
这就对了!
民以食为天,人之常情!
“读书很费钱,乡亲们接济颇多,学生不是没想过报答,奈何有心无力。后来侥幸得中秀才,时任章县县令周幼青周大人私下贴补学生几两银子……”
董春唔了声,转头看汪扶风,“就是年前派了东远知州的周幼青?”
他是现任吏部尚书,凡有官员升降任免,都要先从他手里过一遍,做了票拟,再交由皇帝用印,故而有印象。
汪扶风微微躬身,“是,学生派人反复核查过了,资历和政绩都要的,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一直被压着,没升起来。”
他自然知道什么缘故,那周幼青一不曾出身名门,二未曾拜得名师,自己只是个二甲末流进士,亦无耀眼才学,脑子么,也不够灵光……满朝文武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能升上去才怪!
有才者甚多,但真正想混出头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类似的事情屡见不鲜,故而董春只是嗯了声,就没再多问。
秦放鹤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学生想着,人该有良心,乡亲们那样掏心掏肺的待学生,学生略有了一点能力,便想回报一二,可巧秀才可免税……接下来的两年,大家的日子明显好过很多,甚至可以吃许多新粮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他说,大家也都能想到了:
仅仅秀才便是这样,那举人呢?进士呢?
做官呢?
一个穷困却知道上进,发迹后不忘感恩的少年形象,便完整而清晰地浮现在众人脑海中。
最后,秦放鹤又笑了笑,脸上既有少年人的那种蓬勃昂扬,又略略带了一点知道自己可能有些轻狂,但掩饰不住,或者也不想掩饰的野心,“学生只是读书人时,想到的便只有身边的乡邻。可若来日做官,天下百姓,便都是……()”
董春突然笑起来,胸腔都微微震动,像看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年纪不大,野心不小,大言不惭。()”